士兵們眼中的世界,并不大。他們眼中的敵人,也就是一個荷蘭。更遠處的世界,他們聽說過,但暫時與他們并無關系。
他們也不會知道,實際上他們這些人可能要被送去錫蘭、印度,去和素未謀面、也暫時沒有欺壓過他們的印度土邦的士兵、英國士兵交戰。
不過這都無所謂,弗雷德里希皇頌里唱的好嘛,只要允許我們搶劫,我們就跟你干翻全世界。大順這邊不怎么讓搶劫,但是可持續發展,改沒收土地和種植園分紅了。
搶劫不是目的,目的是錢。只要錢到位,不搶劫也一樣能達成效果。
士兵們對朝廷的安置整體上相當滿意,那些具體的政策、以及后續能否實施,自然是要再看看。但現在,他們的軍心并沒有因為一夜之間歸順朝廷而產生絲毫的動搖。
大致交代清楚了對歸義軍的安置政策后,劉鈺便讓這些士兵們先散了,各去休息。
牛二等一眾軍官圍過來,迎著李欗和劉鈺,入了堡壘內的荷蘭人的辦公室,作為暫時的帥帳。
“殿下,大人,我早已派剩余的部隊在途中等著荷蘭人呢。一看到朝廷的軍艦來了,我就知道荷蘭人準得撤走。這巴達維亞,指日可下啊。朝廷登陸作戰的部隊呢?”
牛二邀功似的講了一下他的計劃,雖然和劉鈺預想的拿巴達維亞殺雞儆猴亮亮牛刀的想法不太一致,但純粹從軍事的角度考慮,牛二等人的做法還是相當值得夸獎的。
反正若是打不了巴達維亞,還有個馬六甲可以打著給別人看。
“你考慮的不錯,很能抓住戰機。陸戰隊還在邦加呢,他們隨后登船,要先拿到制海權,陸戰隊再出發。要不然跟著艦隊在海上飄著,影響士氣。我已經派人去傳信了,估計三日之內即可在巴城附近登陸。”
“你們要是真的截住了荷蘭人撤走的軍隊,野戰能勝,這巴城也就指日可下了。干得不錯,相當不錯,很有主觀能動性,也能領會上面的意圖。日后多加磨礪,我看你是可以獨當一面的。”
著實夸了幾句,而且夸得都還是牛二想聽的,最關鍵的就是最后那句“可以獨當一面”的評價。
夸完之后,劉鈺又道:“你們在這邊搞得還真不錯,要不是朝廷把大量的華人移走到錫蘭,三五年內,你們還真能成事,席卷整個爪哇。”
牛二等人一聽這話,悄悄看了一眼旁邊的李欗,心道鯨侯這么說,自是要讓我們當著外人的面,把一些事說清楚。
于朝廷的角度,
李欗根正苗藍,是皇子,還是總督海軍戎政的大帥,怎么也算不上外人。
可于私人的角度,牛二等人還是潛意識里將李欗看作外人。這么一想,自然也就覺得劉鈺話里有話。
“朝廷移民錫蘭,自有朝廷的用意。至于說席卷爪哇……鯨侯便說笑了。一來荷蘭人有軍艦,席卷爪哇怕不那么容易。”
“二來爪哇雖富庶,但這富庶建立在可以貿易上。若被封鎖,不能貿易,總不能啃香料、吃蘇木。”
“只有殿下的海軍來了,這爪哇才算是安穩了。況且了,便是我等做成如今這般模樣,還不是朝廷指揮有方,調動銀錢,否則我們就只能困死山里了。”
“誰有海軍,這爪哇便是誰的。誰有海軍,這爪哇才有能換金銀的香料,否則就是一堆只能腌肉腌魚的香料。”
“況且……席卷爪哇,難上加難。”
“華人本就不多,又因宗教因素,與外人格格不入。若只反荷蘭,諸多蘇丹國許能和我們一致。可打完了荷蘭,只怕當時合作打荷蘭的盟友,便要先打起來。”
“昔日,張議潮于沙洲起事,歸義軍縱橫沙洲。張議潮固然忠勇,但吐蕃勢大,周邊又多有強國,復歸國朝,亦是原因。”
“我等本領的就是朝廷的欽命,忠義二字,也多知曉。但即便是那些欲要自立稱王者,若無朝廷支持,在南洋也難立足。”
“若想立足,總要資金,便不可避免要與西洋人打交道,以便賣貨。久而久之,若無海軍保護、貿易命脈又握在別人手中,唯有被西洋人吞掉要求繳稅這個結局。”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沒有朝廷的支持,華人在南洋立國就是癡心妄想。著實是難。”
他說了這么多,便是從非常現實客觀的角度,說清楚在南洋自立的可能性極小,甚至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一個在天津、山東等地長久割據的中間選項。
李欗也聽出來了牛二的言外之意,笑道:“你倒是小心。鯨侯不過是夸夸你而已。昔日張議潮如朝為質,還不是因著唐時藩鎮已起,中央無力?若不然,何需如此麻煩?高仙芝、封常清時候,安西常有數萬大軍,亦不曾見唐皇心憂。”
“你且放心就是,你還夠不著鳥盡弓藏這個詞呢。連個爵都沒封了,哪有資格想什么鳥 盡弓藏?”
“不過,先明后不爭,規矩還是要有規矩的。朝廷的意思,便是將歸義軍重編,調往錫蘭。而爪哇等地的守備,自從別處招兵。朝廷自有打算,倒不是說怕你們盤踞于此,樹大根深,將來尾大不掉。”
“如你所言,只要朝廷海軍尚在,南洋就安穩的很。這事兒,你也與軍中人多說說,調往錫蘭,日后衣錦歸鄉,不是說叫他們去做炮灰的。”
“歸義軍都是好漢,而且又熟悉了這里的氣候、適應了訓練,正是極好的兵員,朝廷愛惜還來不及呢。”
要把歸義軍調走,調到錫蘭準備入侵印度,既要做好士兵的安置,也要和這些歸義軍的軍官們說清楚。
樞密院選來的這些人,都不是酒囊飯袋,而且這幾年他們做的確實不錯,都是可用之才。
就南洋這情況,樞密院早就討論過,劉鈺也多次上書皇帝,把南洋的情況說的非常明白了。
南洋封建,是絕對不可取的。
只能軍鎮化,都護府化,控制幾個要地,對南洋實行貿易控制即可。
只要朝廷的海軍在,能把控對歐洲的貿易,南洋就穩如泰山,根本不存在造反、自立之類的情況。
不能封建南洋,因為大順此時并沒有資格在經濟上,做南洋的天朝。
大順不是香料的主要消費國,欲當新型的天朝,加深貿易控制的那種新型天朝的前提,就是天朝必須是藩屬最大的市場。
否則舊的宗藩體系,其實是難以維系的。天朝此時既不能做到一些貨物就此一家別無分號、也不能做到天朝的市場能讓你們這些藩屬發財。
而新的宗藩體系,是要加深貿易的,要當體系內最大的消費市場的。
但新的天朝體系,大順暫時也確實做不到,現在只能是一種特殊的過渡期。
南洋的各項高貿易額貨物,大順基本都不是第一進口國。
一旦在南洋搞封建,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南洋的封建諸國肯定會和西方走的更近,至少在大順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消費市場之前,絕對如此。
理想中,南洋封建,會開疆拓土,拓展華夏的生存空間。
現實中,南洋封建,會比著親西方、比著綠化、本地化,以求穩固本地的統治、獲得足夠的利益。
而且,封建和壟斷貿易,二者只能選一個。封建了還搞壟斷貿易,那不是在鼓勵封建諸國反天朝嗎?
不封建而軍鎮都護的模式,則可以避免各種 缺點,只不過繼承的還是換湯不換藥的類似于荷蘭的殖民體制。
海軍在馬六甲一擺,徹底將西洋人勢力趕出南洋。
雖然歐洲依舊是香料的第一消費市場,但因為大順壟斷出貨渠道,使得南洋小國只能選擇和大順合作。
用少量的駐軍維持據點,保證南洋的基本和平,以宗藩關系維系南洋的穩定,通過自由移民來慢慢增加大順對南洋的人口優勢、保證香料貿易的壟斷經營,這是可取的路線。
一旦路線確定了,一些所謂的猜忌和擔憂也就沒有意義了。
說明白了大局,越有本事的人,越可以受到重用,而不是被猜忌。這有點類似于西班牙要求總督不得攜帶妻子;而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總督和官員可以帶老婆孩子的區別。
不是西班牙人狹隘小心眼,而是現實基礎倒逼的;也不是荷蘭人心胸開闊,而是現實基礎讓他們無需狹隘。
放到大順,也差不多。不是皇帝心胸開闊是個圣君,而是因為現實條件擺在這,只要按照軍鎮貿易路線走下去,就不用擔心這里的人自立。
牛二這批人不但要重用,連同歸義軍一起,都要成為大順下南洋之后的重要軍力。
按照樞密院的安排,錫蘭要在數年之內,組建一支5000人規模的野戰部隊。這支部隊不參與守城、防守堡壘、征伐南洋小國、剿匪鎮壓等等活動。
而是要作為一支訓練嚴格的野戰部隊,隨時可以插手印度各個節度使之間的斗爭,盡快在印度獲得印度的節度使給予的土地和港口,為將來和英國全面爭奪印度做準備。
歸義軍作為一支人數將近兩千、能與荷蘭人野戰對壘的部隊,而且又還都是習慣了當地炎熱氣候的人,無疑是那支將扎營錫蘭的野戰部隊的優秀底子。
以這小兩千人為底子,擴充軍官后,擴編為5000人,難度并不大。只要資金到位、兵器充足,一年之內就能形成初步的戰斗力。
而南洋本地的駐守軍隊,占據荷蘭人原本的城堡,駐守馬六甲、巴達維亞、安汶、蘇拉威西等地,接管荷蘭人的勢力,5000人也夠了。
這5000人,可以慢慢訓練。劉鈺估計,經此一番殺雞用牛刀之后,數年之內,各國都會安穩。這些駐軍可以慢慢招人、訓練,不急。
但要駐錫蘭的那5000野戰部隊,就很急了。沒有那么多時間訓練磨合,那么擴充歸義軍也就成為了最好的選擇。
不過,一些人事上的安排,還是要按照一些規矩 來的。
劉鈺將要將歸義軍擴編的事說完之后,又告訴牛二道:“若是你的計劃成功,野戰擊潰了荷蘭人撤走的軍隊。我與殿下,當表你為爪哇都督。你對爪哇熟悉,最合適不過了。至于調往錫蘭的歸義軍,戰場上能打的人不少,如你這般能練兵、又能在萬隆地區主持民事的卻少,把你放到那,倒是屈才了。”
“歸義軍要調往錫蘭駐守,擴編五千,仍以歸義軍為軍名。陛下欽賜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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