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主義的首要目的,是獲取高額利潤。這一點中外都是一樣的。
朝廷不是公司,但南洋既不歸六政府管,至少暫時不歸六政府管,那么下南洋就不得不考慮賺錢。不賺錢的話,朝廷是否會為了更長久的利益、解決人多地少這個矛盾而下南洋?
這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至少朝中一些人對此并不熱衷,覺得守著已有的一畝三分地就夠了。百姓下南洋求活可以,但讓朝廷為南洋出錢、鼓勵百姓移民、支持百姓移民,這就有些難。
大臣都是聰明人,這不是腦子聰不聰明連這點事都想不明白的問題,而是三觀問題。
康不怠總說劉鈺不是大順人,其中的原因就是劉鈺的思維方式和此時并不一致。
就如所謂大明“得國最正”這四個字,按照劉鈺的理解,是出于階級出身,朱元璋窮苦出身、底層起義、驅逐韃虜的正義性;而按照大明文人自己的說法,這個“得國最正”的緣由,是“臣殺君為弒、臣反君為叛、臣逆取君位為篡”,這三件事朱元璋都沒沾,沒當過蒙元的臣,所以得國最正。而剩下的……司馬家、楊家、李家、趙家,還有那些亂世中五代十國之類,“弒、叛、篡”,這三字必然能沾上一個。
同樣認可的“得國最正”,但認可的內核和邏輯完全不一樣。這就是劉鈺從外面看怎么看都是個大順人,但骨子里根本不是大順人一樣的道理。
放在南洋問題,也是一樣的。
以劉鈺的三觀來看,下南洋,實在是對的不能再對的決定,這還用去討論、去考慮嗎?哪怕暫時不賺錢,下南洋也絕對是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可以朝中的觀點來看,那就又不一樣。
包括皇帝,雖然支持下南洋,但與其說是被“長久之利,可解人多地少之矛盾”說服的,不如說是因著“每年弄個三五個河南的賦稅不成問題”。
如今把這個難題拋給了牛二等人,他們頗受劉鈺潛移默化的影響,也就更清楚其中的難點在哪。
要說朝廷的態度,首先要考慮皇帝的態度。
牛二等人終究不是大順的高層、親佞,并不能從更大的全局去考慮皇帝的想法。
劉鈺倒是明白,但他不想和他們說。
皇帝的邏輯看上去是沒有問題的。
皇帝的邏輯,以史為鑒,以前朝為鑒,一個基本的出發點不能說錯:那便是天朝這么遼闊廣大,只要內部不出問題,外面一時間是殺不死的。能改朝換代的,只能是天朝內部,暫時還輪 不到外部勢力。
以此出發點,下南洋的意義,其實還有一個。
那就是廢漕改海。
南洋有西洋人,大順拿不到絕對的制海權、西洋人的堡壘基地在距離大順很近的地方,那么大順是沒辦法廢漕改海的。
廢漕改海,能否海運,從來不是問題。
倘若海軍沒有證明自己“可以鎮著整個南洋”;倘若沒有完成下南洋、徹底驅逐西洋勢力……那么,廢漕改海就是一句空話。
今兒把運河廢了,明兒西洋人的艦隊直接攔斷了長江流域到京城的海路,南方來一場叛亂,西洋人稍微一支持,效劉鈺在日本土佐之事,則恐天下大亂。
是以下南洋,意味著廢漕改海最大的擔憂也消散了。
隨之而來的,就是錢的問題。
南洋也好、貿易也罷,是為了掙錢。
掙錢,是為了花,尤其是對皇帝而言,皇帝沒必要當守財奴,弄到錢是為了花出去。
在皇帝看來,若下南洋成功、若壟斷香料貿易成功、若壟斷東西方貿易成功、若全面接盤voc在亞洲的商館市場……多出來的這筆錢,優先往哪花?
這些問題,牛二等人沒資格考慮,也不可能考慮。
但這個問題很現實。
當年江蘇節度使提議廢漕改海,劉鈺悶著頭不說話,也不表態。皇帝也是一種和稀泥的態度。
但實際上,皇帝是認可江蘇節度使的考量的。
運河、黃淮,自送宋代以水代兵之后,已然成為了帝國之癌。曾經最為富庶的黃淮,如今成了大片的貧困區。很多明末發生的奇幻故事,諸如除夜權、比如佃戶要為主家避諱等等,都是發生在黃淮地區。
而且大順的天下取自大明,大明從哪起家的?這一點沒有王朝比大順更在意黃淮地區。
這里不能席卷天下,但很容易“為王前驅”,地處帝國的腹心之地,亂起來就是縱橫數省、隔斷南北。
雖然因著運河、淮河、黃河的分割、阻隔,使得這里即便爆發起義,也容易被困死。
但若是這里持續糜爛,消耗帝國的軍力財力,就很容易為王前驅,其余更適合的地方就可能出現一股勢力。
站在皇帝的角度,整個邏輯是這樣的:
要廢漕改海,首先要確保南洋的安穩,沒有強大的海軍勢力可以威脅到海運,保證京城的糧食。
要保證南洋的安穩,就需要一支艦隊。所以為了這支艦隊,要投 要廢漕改海的同時,還能安置黃淮運河地區的百姓,這就需要錢。
原本的賦稅和支持,基本平衡,捉襟見肘。需要新的財源,來保證廢漕改海的費用。
新的錢從哪里來?
南洋。
至于說解決人多地少的矛盾,皇帝也有自己的想法。
百姓活不下去,才會下南洋。只要讓朝廷在南洋有一定的勢力,政策上允許百姓下南洋,但并不是如同內地省份一樣管轄,這不也可以解決嗎?
朝廷每年收的稅,除了打仗、官員開銷、軍費等,很多都要用在賑災、救濟這些事上。
因為大順得天下的過程,使得大順對于賑濟和救災相當在意。畢竟太祖皇帝怎么起家的,也怕后人有學有樣。正所謂你李自成干得,我等便干不得?
但皇帝覺得,既然朝廷有了一支海軍,海軍又特么的簡直是個吞金巨獸,尋常割據勢力可是絕無能力搞起來的。便是有人在南洋作亂,難不成能一葦渡海,去京城奪了鳥位?
若是如內地省份一般,改土歸流、賑災救濟、郡縣同化,一年往里面得扔多少錢?
可要是按照西洋人的思維,把南洋做殖民地,這不就省錢了嗎?百姓活不下去了,愿意下南洋,且下,但朝廷也不會如同安置東北、西北移民一般,多花好多錢。
這樣一來,不但省錢,還能賺錢。
若能有錢把黃淮、運河問題解決了;若能弄到錢,將來科學院的鐵軌路計劃成功,穿過松遼分水嶺、穿過河西走廊……皇帝還覺得大順說不定真要追趕商周,搞出八百年基業哩。
當初劉鈺嚇唬皇帝,說南洋若有強勢的海軍,切斷漕運、支持叛亂,我看著大順要完吶。
現在,海軍有了、南洋奪了。東北、西北可能出現一個能問鼎中原的政權,可南洋怕個毬?難不成一葦渡海?
這就導致皇帝對待南洋,與對待東北西北等故土新歸之地、以及天朝內部的基本盤的漢地諸省,心態上就完全不同。
在下南洋的問題上,劉鈺和皇帝是同路人。別管目的是啥、別管內核是啥,總之下南洋這個過程是一致的。
但在下南洋之后,兩個人其實有相當大的分歧。
而這,也將直接關系到南洋將來的政策。
牛二等人的屁股決定腦袋,他們覺得荷蘭人的強迫種植制、拉攏鄉紳村長的政策,確實不錯。
站在皇帝對南洋的態度上,也確實對的不能再對。
十畝地,六畝歸己、四畝要強迫種植經濟作物做土地稅。在歐洲賣10銀幣的咖啡,強迫種植做土地稅、或者壟斷收購,可能也就花個1銀幣。
十倍的利潤,而且幾年之內就能見效。
咖啡樹宜生長在高海拔、火山或石灰巖或花崗巖土質,高溫時多云或有蔭蔽樹,晝夜溫差大,干濕季明顯,土壤肥沃的地方。
錫蘭或者爪哇,有山區、有高海拔、有火山,最是適合種植這東西的。而且爪哇的咖啡,因著很適合,質量確實好。
一般來說,咖啡從種到收,只要四年時間。而且現在咖啡在歐洲的價格很高,利潤比起因為“人體四液”學說退潮的香料,利潤要高。
藍葉藤作為提煉靛藍染料的作物,爪哇也非常適合種植。伴隨著棉紡織業的發展、英國開始逐步放寬棉布管制、《曼徹斯特法案》開始打破棉布禁穿的壁壘等,靛草的價格也在節節攀升。
當初荷蘭人想要把在糖廠和甘蔗園的華人屠殺干凈,為產業轉型設想的路線,就是搞咖啡和靛草。
所以才在萬隆地區,試行了勃良安制度,也就是強迫種植制度。
在華人起義之前,勃良安地區的強迫種植制度,一度讓公司董事會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利潤增長點。
站在良心的角度,這個政策對嗎?簡直錯的離譜,完全就是變種的農奴制。
站在長久的角度,這個政策對嗎?也是錯的離譜,推廣的三十年內,要不爆發大規模起義,那就見了鬼了。
但站在短期的、利潤的角度,這個政策對嗎?簡直是對的不能再對了。幾乎零成本的收購價、本地村長當二鬼子來壓制強迫村社百姓。
咖啡四年、藍葉藤三年,最多五年,只要保證能賣到歐洲、打開染色棉布的走私銷路,爪哇一年至少貢獻三五百萬兩白銀。
而且,短期見效。
對于官員來說,這當然是功績。二三十年后可能的大起義,關我吊事?哪個王八蛋能當二三十年的爪哇都督?當二三十年都督,朝廷這是準備封爪哇王了呢?還是準備搞出個爪哇土司?顯然不用考慮二三十年后的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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