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談判真正能夠成功,大順只需要做兩件事。
展示武力,絕了荷蘭人奪回南洋的心思。
展示外交視野,讓荷蘭人知道少了張屠夫照樣吃豬肉,少了VOC,還有BEIC、SOIC、DOK。
論武力的話,劉鈺這些年所做的一切,只是讓華人回到世界戰爭史上應有的地位。
華人是真正的戰斗民族,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大明倭寇泛濫,華人是主力;東南亞地區,唯一一場虐殺西班牙總督劫船逍遙的成功叛亂,是華人主導的;歷史上威海地區的華人給英國殖民者當兵,那也是號稱殖民地軍隊中最為訓練有素的一群人,以至于后來殖民香港,大量的威海人在香港當警察,還催生出來灣仔碼頭水餃這個明顯面向山東人的香港食品。
當然,就像是威海地區的華人給英國殖民者當兵一樣,他們之所以能打、死戰不退,因為英國人竟然不喝兵血,一個月八兩銀子,每年還有三十兩的年終獎。
主義當然是要強于銀元的,但若沒有主義的時候,在這個時代,誰要能給中國士兵每個月三兩銀子、還不喝兵血、能讓中國士兵吃飽飯,那么這些中國軍人絕對就會展示出真正的戰斗民族的素養。
眼下圍攻馬六甲的這支大順的精銳陸戰隊,是能領到足額餉銀的,而且嚴查喝兵血的,于是理所當然地爆發出了驚人的戰斗力。
在這個封建專制巔峰、土地兼并正因為海外貿易流入的白銀急速加劇的時代,誰若幻想著喊兩句為祖國而戰、為民族而戰、為華夷之辯而戰,就能讓底層奮不顧身,拼死作戰……
那其實內心潛意識里還是把士兵當成了丘八、當成了木牛流馬。
反正,不是人。
一個合格的皇帝、一個合格的封建統治階層,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可以把百姓、士兵、民眾當牛當馬當畜生當牲口。
但大部分統治階層連這點覺悟都沒有,老想著讓他們當只干活不吃飯的木牛流馬。
單從這一點來看,對士兵足額發餉的劉鈺,已是一個標準的合格的封建統治階層一員了。
大順的軍隊,也已算的上是93年庶民風暴、國族主義加成之前的當世一流強軍了。
要嚇唬嚇唬那些東南亞小國,還得費點心思,盡量華麗。
因為低端局看不懂高端局。
但要嚇唬嚇唬不久前還是世界第一霸主的荷蘭,雖說荷蘭如今已經衰落,終究底子還在,這種高端局的戰爭還是很容易看到兩邊的巨大差距的。
外交和貿易上的恐嚇,靠嘴來完成。
武力上的恐嚇,在圣地亞哥堡倒塌的時候,其實也已完成。
若以荷蘭人為觀眾,其實這場圍攻馬六甲的表演戰,已經圓滿完成任務了。
但對那些東南亞小國而言,還欠一點火候。
帥帳內這些荷蘭的高層已經做出了“奪回東南亞至少需要20艘戰列艦和4萬士兵”的結論。
馬六甲城內的荷蘭軍官,也在圣地亞哥堡被攻破、大順軍開始挖坑的時候,得出了“馬六甲城最多還能守一周”的結論。
于是,第二天中午,大順的海軍陸戰隊的工兵們忙著指揮雇來的馬六甲娘惹人挖坑的時候,馬六甲城內幾名荷蘭士兵打著白旗,在一名荷蘭軍官的帶領下來到了城外。
和劉鈺站在一處的瓦爾克尼爾,透過望遠鏡看清楚了打白旗的荷蘭軍官的面孔,臉上很是尷尬。
兩個人認識。之前肯定是見過面的,而且當初瓦爾克尼爾在錫蘭當錫蘭都督的時候,這人是他的直屬下屬。
自己投降了,心理上沒什么壓力。但若見到了熟人,熟人問他你先投降了,怎么不管我們,那就未免有些尷尬。
只是,他很清楚劉鈺為什么非要大張旗鼓地打馬六甲,這是政治仗。別的地方都能接受投降,唯獨馬六甲這個重要的、被巴達維亞一直壓制但實際上商業潛力無限的地方,是不接受投降的。
眼看打著白旗的人越來越近,瓦爾克尼爾鼓足勇氣對劉鈺提了個建議。
“侯爵大人,我想,我們荷蘭人在看到貴國的戰列艦、在我經歷了井里汶的失敗之后,就已經明白貴國的軍力不可戰勝了。”
“現在,您要做給那些酋邦土著們看,可能依舊不接受馬六甲的投降。但我想,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下?”
“他們畢竟是我曾經的下屬。如果能夠投降,勝于在這種無意義的防守中死亡。或許,您不在乎荷蘭士兵的性命,但是貴國的士兵縱然善戰,想要攻下馬六甲,怎么也要損失幾十人吧?這又何必呢?”
劉鈺還是可以非常理解瓦爾克尼爾的想法的,仗打到這個份上,瓦爾克尼爾是真的覺得守不住了。
井里汶騙出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海軍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意味著守不住了,所有的據點陷落都只是時間問題。
估摸著可能還會有不少荷蘭人選擇留在大順,不會返回荷蘭。日后都在大順生活,甚至可能也要憑對南洋和貿易的理解吃一碗大順的皇糧,免不得抬頭不見低頭見。
到時候馬六甲駐軍的長官知道瓦爾克尼爾投降的細節,那不得怨恨瓦爾克尼爾啊?老子在馬六甲堅守,你在巴達維亞早早投降,甚至讓別的堡壘都投降,唯獨不讓馬六甲投降。這擱誰的身上,水也會有怨氣。
“你有什么想法?難不成叫我接受投降?我已說了,馬六甲之戰,關系重大。今日死十幾個、幾十個,明日這些小國不敢生出異心反抗,便可少死幾百個。”
瓦爾克尼爾忙道:“侯爵大人,既然只是表演給那些小國使節們看,他們也看不懂戰術。你可以讓馬六甲的守軍退守圣保羅教堂,放棄城樓和城墻的抵抗。”
“你們的炮兵和工兵,完全可以和空氣斗智斗勇。假裝城上有人、假裝城墻有守軍。或是炸開、或是挖掘地道埋藏炸藥……法國人當年就是這么打我們的,我看貴國的圍城手段師從法國,本身也是一種不直接與守軍交鋒的戰斗。”
“我們稱呼法軍為‘藍老鼠’。他們往往依靠坑道和壕溝接近,根本看不到人。只要侯爵大人將重炮當成煙花、將工兵挖坑埋藏的炸藥當過貴國過年時候的爆竹,那么也就足夠熱鬧了。”
“等城墻一破、城樓也被占據。困守圣保羅教堂的守軍投降,也就順理成章了。而且,侯爵大人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這些小國的使節也能目睹一場華麗的表演。”
劉鈺一聽這話,樂了。
心道這不就是與荷蘭人一起,配合演戲給這些小國看?
倒也好。
心下對此不甚反對,便沖著瓦爾克尼爾開了個玩笑道:“也好。你既是前任的巴達維亞總督,他們都是你的下屬。這事兒,就你和他們說,如何?”
瓦爾克尼爾面部抽搐一下,心想這可實在有點尷尬。
但一咬牙,還是答應下來。
舉著白旗走入到大順軍營地的荷蘭軍官,怎么也沒想到,在大順軍營地里迎接他的,居然是自己的老上司、公司的巴達維亞總督大人。
從井里汶騙出了荷蘭艦隊到現在,已經兩個多月了。馬六甲這邊早就知道巴達維亞被攻破的消息,但猜想總督應該是被俘了,著實沒想到瓦爾克尼爾和劉鈺達成的諸多交易。
瓦爾克尼爾見到這荷蘭軍官也別扭、荷蘭軍官見到總督也別扭,畢竟是來談投降事宜的。
正尷尬于不知道怎么開口的時候,瓦爾克尼爾主動說話了。
“馬六甲是無法堅守的。我們失去了制海權。即便中國人不發動進攻,依靠圍困,壞血病就會讓我們的士兵死干凈。”
“馬六甲的農業條件也不好,每年還需要從爪哇運送三十船到五十船的稻米。沒有制海權,堅守是沒有意義的。不要做無謂的抵抗了。”
既是總督大人都這么說了,這軍官也一掃之前的尷尬,點頭道:“是的。都督大人也是考慮到無法堅守,而且中國人的攻城戰術和法國人近乎一致,他們的炮兵訓練有素、工兵挖掘的壕溝更是如同用量角器量過一樣。”
“無論如何,都無法堅守。我們已經完成了公司的使命,所以來商討榮譽戰敗的事項。”
劉鈺和李欗皆在帳內,劉鈺聽得懂這軍官在說什么,直接用荷蘭語補充道:“沒有什么榮譽戰敗。”
瓦爾克尼爾也連忙說道:“是的,是的。這不是榮譽戰敗,只是投降。榮譽戰敗的前提,是攻城方無法快速拿下城堡。但如果城堡不會對攻城方造成阻礙和傷亡,就沒有榮譽戰敗。”
前來投降的軍官也不是太愕然震驚,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想要爭取一個榮譽戰敗,那只是一種坐地起價,想著萬一對方答應了呢?
榮譽戰敗,可以保留私人物品。
戰敗投降,是可以被抓去服苦役的。
城中的荷蘭人其實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眼看著大順攻打圣地亞哥堡展示出的可怖的攻城能力,一個個均想著寧可去服苦役,也不應該就這么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