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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零章 荷蘭災難年(四)

  荷蘭可以戰敗。

  但奧蘭治家族的“一貫正確”、“荷蘭救世主”的形象,一定要毀掉。

  而且,攝政派中的一部分重要力量,海商走私集團,其實對法國沒有那么大的敵意。

  法國,也就那樣了。

  就算是占了奧屬尼德蘭、就算是在文化上成為法國的附庸,對他們而言影響也不大。

  他們主要是往美洲走私賺錢的。法國在美洲的殖民地,哪有什么錢可賺?當然是往英國殖民地走私。

  只不過荷蘭與英國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讓他們這些年一直不能在輿論中占據主流。

  荷蘭執政當過英國國王。奧蘭治家族入主過倫敦。這種情況下,英荷關系一直處在一種非常微妙的狀態,聯英幾乎是一種潛意識里的正確。

  可如今,伴隨著豐特努瓦戰役結束,那些壓抑了許久的“反英”呼聲,開始甚囂塵上。

  作為“反英”的前提,首先便是質疑執政官的決斷:公開地站在英國一邊、公開地與法國宣戰,到底是為了荷蘭人民的利益?還是為了你老婆家族的利益?

  你是荷蘭人民的執政官?

  還是英國國王的女婿?

  這種情緒化地質問,加上戰爭走向的威脅,使得很多荷蘭民眾開始思索這個問題。

  “執政官的執政策略出了問題。”

  這樣的想法,伴隨著豐特努瓦戰役后出現的大量謠言開始醞釀、發酵,終于在8月12號,大順因為“執政官侮辱了天朝大皇帝、并且拒絕了勘合貿易,而向荷蘭宣戰,并且奪取了幾乎整個東南亞”的消息傳到荷蘭后,這種醞釀和發酵,終于全面引爆了。

  海牙。

  威廉四世焦頭爛額。

  他從未想過當執政官,要面臨這樣的局面。

  內憂、外患。

  外部,荷蘭面臨著法國打開了南大門、可以長驅直入的威脅。

  內部,金融崩潰、股市動蕩、大量的市民要求兌付股票本金,荷蘭的金融市場一片混亂。

  哪件事,靠他的能力,都無法解決。

  不要說這些仿佛天塌下來一般的惡劣局面,但凡他有些本事,也不至于在荷蘭對攝政派失望透頂、自己這個奧蘭治家族的金字招牌如此好用的情況下,還得劉鈺推他一把他才能去當執政官。

  他最信任的顧問本廷克伯爵,拿著一張寫滿了下三濫套路的小報,面色陰沉地遞給了威廉四世。

  威廉四世只看了一眼,就將那冊小報撕了個粉碎。

  “很明顯的,中國人的風格。當年那位侯爵在阿姆斯特丹,就是這么宣傳的!”

  這也不怪威廉四世一眼看了出來,實際上整個荷蘭都看出來了。當年劉鈺在這里辦小報,圖窮匕見,最后一擊之前,學的就是標準的“震驚體”風格。

  就像是當年美國的那份小報一樣,標題都是諸如“震驚!古巴的圣女貞德,竟被四個西班牙壯漢士兵……”之類。

  現在在荷蘭到處傳播的這些煽動民意的小冊子,也基本就是這種風格。

  就像是剛才那份小報,離譜到連威廉四世和他老婆睡覺時候的姿勢,以及他老婆是如何在床上威脅他該支持英國的,否則就只能這樣、若是支持就可以那樣……可謂繪聲繪色、人民群眾喜聞樂見。

  說是真的,聰明點的多半不信。

  說是假的,他老婆確實是英國長公主,支持祖國有什么問題?

  本廷克伯爵默默地將那些撕碎的小報收拾了一下,提醒道:“執政官殿下,作為執政官,您應該考慮的,不是中國人對您的誹謗。而是要考慮,這些誹謗背后的目的。”

  “現在,局面十分艱難。您必須要有所作為。否則,恐怕民眾的情緒會越發嚴重。”

  “中國人攻打了東南亞,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并不需要在這里繼續煽動情緒。”

  “您應該考慮,中國人是出于幫助他們法國盟友的目的?還是那位侯爵大人,對您的個人報復行為?”

  威廉四世倒是難得的聰明了一回,反問道:“這有什么區別嗎?”

  “不管是出于他個人對我的報復,還是為了幫助他們的法國盟友,他的目的都達到了。”

  “荷蘭的人民是最愚昧的。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找替罪羊。”

  “當年吊死德·維特;當年判處戰敗的海軍司令有罪……他們不需要真相,只需要把情緒宣泄出來。”

  威廉四世長長地感嘆了一聲,唉聲道:“執政官的位置,是誘惑,也是危險。當初普魯士人退出了戰爭,看起來一切都有利于我們,我們當然要宣戰。可是,腓特烈背信棄義,再度不宣而戰,這是我們沒想到的;法國人在薩克森人的帶領下,戰斗的如此英勇,也是我們沒想到的;中國人無恥至極、不宣而戰,忽然攻打了東南亞,還是我們沒想到的。”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如果,普魯士在當初停戰后就不再開戰、如果法國人沒有獲得這場勝利、如果中國人沒有突襲東南亞……而我當初卻不對法宣戰、不大力支持奧地利,最終英國獲勝,追究我們的責任,甚至對我們開戰,到時候,攝政寡頭就不會煽動民眾追究我的責任了嗎?”

  苦悶地嘲諷著荷蘭的民眾,最終他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

  “弱國,無外交主動權。一切,只能靠選擇站隊。只不過,看起來我們選錯了而已。我有什么錯呢?”

  “非我之罪,攝政寡頭誤我,誤尼德蘭!”

  本廷克伯爵心想,都這時候了,你發這些感慨有什么用呢?

  “執政官殿下,現在民眾的情緒很容易被引爆的一個點,就是斯圖亞特王朝的小王位僭越者。”

  “如果他真的登陸蘇格蘭,英國肯定會把坎伯蘭公爵在尼德蘭的軍隊運走的。”

  “而這樣的話,民眾的憤怒就真的難以制止了!”

  “我們和英國人聯手,結果法國都打到荷蘭家門口了,英國人卻把尼德蘭的駐軍拉走去保衛他們自己,絲毫不顧及法國可以隨時攻入阿姆斯特丹的威脅。”

  “一旦這件事發生,民眾的憤怒就會不可遏制。”

  “您……您應該通過長公主殿下,將這件事解決掉。無論如何,坎伯蘭公爵的軍隊,不能從尼德蘭撤走。”

  本廷克說到了最關鍵的地方。

  現在,民眾的情緒雖然處在爆發的邊緣,但是,暫時還是可控的。

  大順下南洋的事,影響最大的,是阿姆斯特丹。

  而阿姆斯特丹,本來就是反執政官派的大本營,那里亂成什么樣,暫時不會影響到了奧蘭治家族的統治。

  可是,如果英國真的拉回了坎伯蘭公爵在尼德蘭的駐軍,去保護英國自己,那么民眾的最后一點理智,就會崩解。

  荷蘭又出人、又出槍、又出錢,結果“堅定的盟友”第一時間跑路了。

  威廉四世這個英國國王女婿的身份,就會成為民眾最為厭惡的一件事,也將成為荷蘭那些暫時還能支持威廉四世的民眾最后的失望。

  當不再期待時,也就不再失望。

  本來吧,一開始荷蘭議會派的政策,就是首鼠兩端。

  就算礙于種種壓力、條約、國際信譽等,不得不支持奧地利和英國,也會和法國打招呼:我們也是迫不得已,還請見諒。

  也本來吧,要是普魯士人退出了戰爭,議會派指定也會第一時間對法強硬,覺得要撿大便宜。

  問題是,在劉鈺的操作下,這種必然,被威廉四世給背了。

  于是,之前看起來荷蘭“幼稚的、搖擺的、兩邊不討好”的政策,在此時法國的威脅下,竟成為了“高明的、遠見的、左右逢源”的政策。

  而威廉四世背了這個大一個大鍋,這個大鍋的背后,是許多雙荷蘭民眾的眼睛盯著。

  如果說,英國不把坎伯蘭公爵撤走,繼續在奧屬尼德蘭,堅定地和荷蘭盟友站在一起。

  民眾雖然說不滿,但也基本上能理解:你看,雖說選錯了盟友,雖說決策錯了,但我們的盟友還是很堅定的。我們不應該做出背叛盟友的舉動,應該努力讓尼德蘭站著堅持下去。

  可要是英國人先跑了,民眾的情緒可就誰都壓不住了。

  而且這不止憤怒,還有恐懼。

  英國人一跑,荷蘭怎么可能守得住?

  英荷聯軍都打不過法國人,英國人跑了,只靠荷蘭人那當然就更打不過了。

  憤怒加恐懼,爆發出的情緒可就不是誰能控制的住的了。

  本廷克伯爵甚至可以想象,在這種絕望的局面下,說不定民眾會如同上次趕走議會派一樣,把奧蘭治家族趕走。

  一旦出現那樣的局面,奧蘭治家族在荷蘭的統治,可就就此終結了。

  威廉四世也不是不知道這種情況的危險,可他反問了本廷克伯爵。

  “我該怎么辦呢?小王位僭越者一旦登陸蘇格蘭,就會直接威脅到我岳父的王位。這種情況下,就算是我岳父答應,英國的國會會答應嗎?他們會允許天主教復辟嗎?會允許詹姆斯黨占領倫敦嗎?”

  “與其考慮這種不切實際的問題,不如考慮一下,當這一切發生,我們該怎么辦。”

  本廷克伯爵皺了皺眉,覺得威廉四世真的缺乏成為一個執政官的素養和氣質。

  聽他的語氣,分明是覺得什么都做不了,也根本不想去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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