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善良,是天下雪的時候,給別人送去木炭。
還有一種善良,是天氣明明晴好,做法讓天下起了大雪,然后急人所難地高價售賣木炭。
前一種,荷蘭人基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后一種,荷蘭作為一個老牌商業國家,此時世界的金融中心,簡直是理解的不能再理解了。賣空、買空的玩法,早在一百年前就在阿姆斯特丹玩過無數次了。
齊國公只是嚇唬嚇唬這群人,開玩笑似的一番話,讓這些荷蘭的商人階層的代表都沉默了。
劉鈺是很想要好望角開普殖民地,現在真要想買也能買下來,而且絕對低價。
這地方此時還未發現金礦和鉆石礦,真的就是類似于爬泰山半途賣水的小商店。
但他又不傻。
眼瞅著就要和英國對抗,在沒拿下印度之前買下好望角,這與荷蘭沒拿下印度就先去大順家門口的東南亞嘚瑟沒任何區別。
至于荷蘭的商船,劉鈺也不想買。
大順的造船業還指望著下南洋之后起飛一波,這時候買荷蘭的商船,才是真正的買辦行為,打壓國內剛起步的造船業。
這是工業資本的思維方式。
與荷蘭這種商業資本的思維方式,格格不入。
所以齊國公只是開個玩笑,但荷蘭人卻深信不疑。
荷蘭沒啥值得趁火打劫的實體的工業。真正值錢的,還是荷蘭的商業網絡,以及荷蘭不禁止金銀出境、本國極低的投資回報率和國債利息的商業環境。
齊國公這番冷颼颼的笑話講完,半天也沒人吭聲,宴會有些冷場。
在荷蘭人看來,大順是不缺金銀的。
在整個歐洲都在急劇提高關稅的時候,大順依靠著本國兩千年的手工業底子,以相對于歐洲而言極低的關稅,依舊保持著光吃不吐的態勢,而且已經保持了二百余年。
既然不缺金銀,那么搞金融收購、搞趁火打劫,也真的是有足夠的底氣。
如齊國公與他們說的這般,東印度公司現在的大量不動產,在大順下南洋之后,都成為了劣質資產。
戰爭和劫船,讓荷蘭商船暫時沒法賣出價格,也不可能有人一下子吃得下這么多條商船。
波斯等地的貨棧、開普殖民地這些。前者沒有了東西方貿易,波斯貨棧就是個破房子;后者沒有了東西方貿易,開普殖民地根本就是一片不錯的玉米地和牧羊場。
如果大順不與荷蘭東印度公司合作,東印度公司現有的不動產資產,并不值錢。
如果大順與荷蘭東印度公司合作,東印度公司現有的不動產資產,就會迅速升值。
大順肯定不想接現有東印度公司的盤,肯定是要等現有的東印度公司解散、完成資產清算之后,再重組。
在場的荷蘭高等商人階層,對公司也沒什么信心,也認為公司破產清算是必然的。
只是,他們被齊國公的玩笑話驚住了,實在沒想到大順這邊胃口這么大。
“公爵大人,貴國的東西伯利亞侯爵上一次來歐羅巴,推銷他的自由貿易理念。理念是美好的,但現實是殘酷的。我們荷蘭國在歐洲,也喜歡自由貿易,但事實是各國都有超高的關稅用于保護本國的手工業、各國的商船都有私掠證、各國的軍艦也一直在捕捉走私販子。”
“貴國就算有足夠的商船、充足的貨源……這是貴國實行自由貿易的前提,但有了前提,并不代表貴國真的可以實行自由貿易。”
“歐洲的許多家東印度公司,都有東印度和中國商品的獨家壟斷權。你們想要自由貿易,想要把貨物直接賣到歐洲,也就意味著損害了各國東印度公司的利益。”
“公爵大人應該了解,各國東印度公司的參股人,按照貴國的階層劃分,至少都是秀才。”
“貴國既然不能夠做到均田免糧,為什么覺得歐洲可以搞自由貿易呢?”
“我認為,貴國雖然贏得了戰爭。但現在要考慮的,是怎樣將戰爭的結果轉化為紅利。而不是構想一種理想化的商業模式,認為拿下了東南亞,就完全掌握了貿易的主動權。”
公司的一名比較了解中國的董事,以非常不準確的類比,講清楚了在歐洲搞自由貿易的難處。
雖然類比非常的不準確,可大致的思路基本是對的。大順搞不了土改,英國搞不了東方貿易品自由,原因還真差不多:嚴重損害統治階級的利益。
甚至來說,這個荷蘭公司董事的比喻,還說小了、說的謙虛了。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怎么能對比大順的秀才呢?
分明是六政府侍郎級別以上、基本快摸到尚書級別了,大順的秀才哪有資格和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在國內的地位一樣?
公司董事的意思,還是希望齊國公這邊好好考慮一下,不要想著吃獨食。想吃獨食的結果,就是啥也吃不著。
大順真要是買了一大堆的商船,決定直接把東南亞的貨運到歐洲來。按照這荷蘭公司董事的意思,過了好望角就要被劫船、好容易到了歐洲也沒法入港卸貨、入港卸貨了也會給你安上高關稅叫你賣不出去。
如果要是大順能夠與這些董事們、荷蘭的金融資本家合作,東印度公司破產這件事,就另有操作了。
即便公司發行了一大堆的債券,這也不是不能操作。
比如將公司的全部資產,折算成資產券。包括商館、貨棧、貨船、倉庫等等。
這些資產券,按照債券比例、股份比例,按比例分給每個股東和債權人。
不單賣。
是有限責任公司,債權人也沒辦法。當初也沒人逼著你買公司的債券,你自己買的,當然就要承擔風險。
按照宗教理論,放高利貸是基督教所不允許的。
但是,幫助別人、在別人需要的時候借錢給別人,并且承擔借錢后的風險、獲取合適的報酬……這就不叫利息了,這是允許的。
這樣一來,若是能夠和大順私下里達成某些內幕交易,這里面的可操作空間就大了。
若是私下里和大順達成了交易,這些人有了內幕消息,確定大順會和他們合作賣貨。
那么,就可以封鎖消息,讓公司不動產的資產券,很快變成一張張廢紙。
等到最不值錢的時候,再反手一波收購,以極低的價格,收回了公司原本的不動產。
一旦與大順合作,這些原本一文不值的公司不動產,可就瞬間值錢了。用極低的價格,收購了一筆高額的不動產,日后躺著數錢即可。
而這里面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公司不動產,不能分開拍賣。而是要全部折算成資產券。
要是分開拍賣,那就完了。今天賣艘船,按照債券比例還錢;明天把大樓賣了,按照債券比例還錢。最后啥也剩不下。
可要是能借著“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態,借著各個債權人之間的矛盾,把分開拍賣賣一點還一點,改成全部資產折算資產券。把實體變成紙券,那金融資本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間了。
是以齊國公說到要買商船的時候,這些在場的人大為震驚。
一來這么買,就不好操作成折算資產券了。
二來大順這意思,不想合作,而是要吃獨食。
二者少了哪一個,這些人都不能在東印度公司的尸體上大發一筆橫財,如何能不震驚?
震驚之余,剛才對齊國公說的那番話,不免就露出了他們的一些想法。
在齊國公一旁的康不怠,心下暗喜,心道你們既說買商船吃獨食有諸多困難,那顯然是有了合作的心思。
看來公子的推斷還真沒錯,常人以為搶了南洋,荷蘭必要不死不休;可實際上,不搶南洋,與荷蘭人根本無法合作,這搶了南洋,卻有了合作的基礎了。
既是荷蘭人已經露出了想要合作的想法,康不怠心道如此主動權便在我們手里了,只要等下去就是。上趕著不是買賣,如今談也談不出什么結果,還是先坐看VOC這個龐然大物倒下再說。
齊國公雖然不是很懂商業的邏輯,也不懂經濟學的基本原理。但是人情世故還是懂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那是在大順當高級官僚的基本素養。
聽話聽音,荷蘭人這么一說,配上劉鈺這一次希望達成的目的,荷蘭人語氣中的焦急和渴望合作的心態,昭然若揭,自也不用康不怠再去提醒什么。
齊國公捋了捋胡子,慢斯條理地問道:“依你們之見,天朝這買賣是做不成的?”
荷蘭人連忙回道:“做不成。”
“做不成?那我就不明白了,如今天朝下了南洋,怎么還做不成?”
荷蘭人沉默片刻,便實話實說。
“在你們眼里,你們拿下了東南亞。在我們眼里,你們就是一群炒茶葉的、捏瓷器的、種香料的。做工的。說實話,歐洲也不怕你們的壟斷。”
“瓷器,如今配方已經流傳過來,很多瓷器產業已經開始興起。雖不比你們,但一般的替代還是可以的。”
“茶葉,我們雖然不會種,但是咖啡可以取代。”
“絲綢,不只是中國人有絲綢。波斯、奧斯曼、印度、北意大利,都有絲綢,也都有蠶絲,甚至于法國都有自己的絲綢行業。”
“香料,你們可以壟斷東南亞的香料。但是世界上和東南亞氣候相近的地方很多。巴西和加勒比地區,早已經開始嘗試種植丁香和肉桂。葡萄牙人也早已經將種子偷運了過去。”
“這貿易的利潤,你們便是有了航海術、有了商船,你們也拿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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