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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六章 新舊利益的沖突(七)

  那海軍軍官委屈道:“鯨侯,某也讀過史書。依我看,這王荊公之法,就不錯。”

  “青苗貸款,免除百姓高利貸之憂。免役法,我看和一條鞭法倒也類似,交錢,花錢雇人出徭役。就這花錢雇人做事一項,如今實屬正常。”

  “如今朝廷的錢不夠用,徭役又不肯多給錢。要我說,還不如直接增稅。”

  “如今明顯錢不夠用,朝廷卻非要這仁義之名,難不成上面就不知道下面的事?我看也未必。”

  “照我說,該著變法了……”

  一旁的松江府尹心道,這鯨侯身邊的人物,一個個果然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如今也真見鯨侯得蒙圣眷,他身邊的人多有如此說話的,可見驕狂久了。

  但要說這辦法……還真的未必好。

  只當說十稅一,只給國庫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默許貪污腐敗,基層便不亂攤派了嗎?

  人心貪婪,豈有止境?

  但要說,朝廷的稅太低,使得地方上做事真的沒錢,不得不自己加稅,那也不能說全然沒有。

  朝廷又不撥錢,撥的那點錢往往又不夠用,地方自己不加稅,怎么辦?

  上面整天拍腦袋,就像是前些年禁教之后,因著不能做的不如禁教之前,尤其是棄嬰之事,面上不好看,便要下面體恤民生,扭轉風氣,救助棄嬰。偌大個松江府,戶政府撥給給了400兩銀子,夠干什么的?便是不貪,這400兩銀子能救幾個人?

  還有這驛站,大順太祖皇帝因何起事、原來是干啥的,朝廷當然對驛站頗為重視。

  但是,工資是發夠了,理論上也有招待費,但官員經過,其家屬可不在招待費里,車馬轎夫之類,難道真的讓官員自己掏錢?

  肯定是地方上出。

  朝廷往那一坐,給個規定,不準濫用。也不想想,這可能嗎?

  真當人人都是海剛峰呢,誰都敢不給面子?到時候來個大官,隨便給當地官員穿個小鞋,去哪哭去?

  朝廷里那群人拿著算盤啪啪一算,覺得這些錢足夠。

  可要說,許多大臣都是從地方干起來的,難不成真的不知道理論和現實的區別?

  想到這,松江府尹便道:“鯨侯,其實這位將軍說的倒也沒錯。別處我不敢說,但這松江府,倒是可以試行一下。”

  “一來此地雇人容易;二來若真能行十一稅,也確實減輕了百姓負擔;三來松江多有新學,可招募吏員。如今都知道,在海關做事,薪水高。那這招募的吏員,先做征稅征糧之事,做得好的,便可遷入海關或是那些貿易有關的地方,亦算一種考核。”

  “國課或不變,或略增。剩余的,便留給地方用。又嚴查加派之事。”

  “便如王荊公變法之初,在一府一州之內,只要盡心,完全都是善政,百姓稱贊。鯨侯當日在文登州,也支持當地州牧變法。”

  “不求推廣全國,只在松江府,下官自信還是可以做好的。”

  劉鈺笑道:“你也是郎官出身,難不成不能直接上書?你這小心思,倒是活絡。”

  松江府尹嘿嘿一笑,心道不能和你比啊。你是走軍事勛貴的路線,我這以后還要在地方上混,還得跟那些士紳打交道呢。這等斷人錢財的事,我提出來,日后也難立足。

  反倒是鯨侯你,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反正士紳皆恨了,怕個什么呢?

  到時候,朝廷下令松江府試行,我這也只是依令行事。可我要是主動試行,到時候雪花似的控訴信就要飛到朝中,我這身板哪像您啊,扛不住啊。

  松江府尹笑過之后,嘆息一聲道:“鯨侯可知,這件事一旦提出,要引起多大的風波?”

  “士紳優免,只是優免的那點國稅,真不算什么。別說士紳了,就是普通百姓,真要是按照朝廷規定納稅,一畝地收0.03兩銀子,難不成給不起?”

  “主要還是役和攤派。役,當差,這一來確實關乎體面,按說人人都得出役,前朝不就討論過類似的事嗎?結果已經歸鄉的前內閣成員,直接便道:那我直接去押送糧食去京城,順便讓皇帝看看我這老臣還是出役……”

  “不算體面,只說更實際的事。原本三十稅一,士紳們真的就交三十稅一。剩下的能攤到他們頭上嗎?”

  “這就好比下官是本地望族,家里還有人做官,下官有1000畝地,按照稅法,只要繳納30兩銀子。鯨侯覺得,我能在乎這30兩銀子嗎?剩下的加派、攤派、難不成敢攤在我的頭上?”

  “我奉公守法,并不偷稅漏稅。我有1000畝地,我差這30兩銀子?”

  “可問題是,要是搞十而稅一,一畝地征一錢銀子,我這1000畝地,就得交100兩銀子。這能一樣嗎?”

  “真要搞十而稅一,這才是真正的士紳一體納糧當差。而要是仍舊三十稅一,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都是能糊弄過去的。可真搞十稅一,糊弄起來就難,這要是刨天下士紳的根。”

  “這等事,下官這點身板,可真是扛不住。非得鯨侯出面不可。”

  這其中的邏輯,劉鈺一聽就懂,忍不住嘆息苦笑道:“他娘的,這叫什么事?減稅三十稅一是惡政,加稅到十一稅,反成了仁政了?”

  松江府尹接口道:“雖聽起來不合常理,但確實如此。”

  “前朝云:食祿之家與庶民貴賤有等,趨事執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賢人君子既貴其身,而復役其家,則君子、野人無所分別,非勸士待賢之道。自今百司見任官員之家,有田土者輸租稅外,悉免其徭役。”

  “既是貴賤有別,士紳免其徭役,也屬正常。理論上,田土稅是不免的。以前朝稅率,河南諸多土地,一畝地只收一分的銀子。0.01兩。鯨侯也知,這一畝地就算產一石米麥,也能有個七八錢銀子,就算不逃稅,那也不值一提。”

  “可現在,卻要加稅,再用稅前雇役。鯨侯可知,這就沒空子鉆了不說,亦是說免役的優待沒了。”

  “既然百姓和士紳,都免役了。這高低貴賤之別,體現在哪呢?而且士紳的負擔,一下子比之前重了三倍,肯定是要被恨之入骨的。”

  “你說小農,真要是能貫徹只征一稅而不加增,莫說十稅一,便是八稅一、五稅一,他們都要皆呼善政。然而,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別處我不知,但我知這松江府,便是前朝因著陳友諒張士誠事,松江府稅重。及至加派三餉的時候,國稅課完,理論上也只不過一錢二分銀子。可實際上,國稅課完之后的加增,小民一畝地要課三錢甚至四錢的稅役賦。”

  “是故下官說,此事一說,必然要出大事。下官實不敢提,其實下官想過,但……”

  他但了一下,隨后道:“晁錯能死,但若獻策的是衛長平、霍冠軍呢?況且,小人區區一個芝麻綠豆大小的松江府尹,哪里敢比晁錯?”

  現實和理論的巨大反差,讓劉鈺也是唏噓不已。稅低了是惡政、稅提高反而是善政的奇葩現實,讓劉鈺深感無力,一時間只覺得毀滅吧,掀翻了重來倒是簡單百倍。

  “若在松江府試行,你可有把握做成?”

  強忍住心下忽然涌起的天翻地覆的心思,如此一問,松江府尹道:“把握幾何,下官不好說。但若想做,只能先在松江府試行。”

  “若不然,一旦搞出,士紳必然要加租,搞得民怨沸騰,甚至百姓起事作亂。到時候,上一幅流民圖,這加稅的惡政就非得廢除不可,鯨侯豈不也受牽連?”

  “然而松江府就不同。他們敢這么干,百姓也未必起事。或來做工、或下南洋,他們也折騰不起來。再說了,難不成他們自己種地?到時候,還不是只能降了租子,叫人回來種以便收租?”

  “下官這也是為鯨侯著想。在別處干,非要出大事不可。但若在松江府,下官還是有信心做好的。”

  劉鈺點點頭,心道確實如此。然而旁邊又有一軍官道:“可這押租制,我看還不錯。這押租制的前提,就是正稅低、鄉紳可以避開雜稅雜役。是以才會出現買地求佃的狀態。若是正稅高了,這押租的錢,必要上升。每年的正稅,也得押租者交著。”

  劉鈺嗯了一聲,卻并不直接說同意還是反對。心想任何政策,都很復雜,正反兩面、日后影響、階層利益,都得考慮到。

  這最終還是落到了朝廷或者政府的終極理想上。

  朝廷得有個目標,以這個目標為基準,才能判斷政策的好壞。

  靠近目標,便是好政策。

  遠離目標,就是壞政策。

  關鍵還在于這個目標,沒有目標,就沒法評價政策本身的好壞。

  “罷了,這農村、農民、農業的事,我再考慮考慮。如今也該去一趟城中,看看那些手工業者,那些機戶機工。看看他們有何期待,亦或有何想法。”

  “至于稅制是否變動,總歸要圍繞一個前提。那就是,保松江府的工商業,一切以松江府的工商業為主。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時候,心里先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魚還是熊掌。”

  “至于別處,暫時我也不想管。看看再說。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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