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不是太監,是真正的先秦大好男兒。所以可以掘墓鞭尸,可以怒懟夫差,可以死前要用眼睛看著亡國。
伍子胥是干不出來劉鈺這些年辦的這些事的。
田貞儀見說透了,也見劉鈺在那尷尬嘿嘿笑,不由嘆了口氣道:“三哥哥,世道如此。自唐而后,欲成事,就非得如此。”
“你知這般要求,其實做起來很難。”
“若有你的本事、有的見解,或可以順著皇帝的意思,因勢利導,而成就正事。”
“若沒有你的本事,你的見解。就很容易只學會揣摩上意,順從皇帝,成為一佞幸臣。”
“但是,三哥哥需得記著:對外面那些人而言,既不能入朝堂、也不能主政地方,內外有別。”
“皇帝寧可要一群佞臣、幸臣。也不希望外面那群人,有自己的想法、道理、追求、理念。”
“若有三哥哥這樣的本事,南洋西洋打出局面;若沒有,只知道討好皇帝,便是敗了,有大海阻隔,又能怎么樣呢?”
“是以,內外有別,皇帝需要一群‘閹黨’。”
“而且,對這群人,寧可日后成為佞臣、幸臣,也絕對不能成為有理念、有思想的重臣、拂臣、輔臣、諫臣、錚臣!”
“國朝道統,不可亂。一旦他們要做諫臣、錚臣,上于朝堂,這就是道統之爭了。內部不能亂,外部且去爭,是以謂之內外有別也。”
雖然“閹黨”二字,不甚好聽,可道理卻似乎確實是這么個道理。
劉鈺背著手踱步幾圈,想了想自己之前的作為,想了想皇帝可能的擔憂,確信田貞儀的閹黨之喻,大有道理。
皇帝寧可讓那些人去做奸佞幸臣乃至小人,也不希望他們入天下而成重臣,尤其是不希望再引發諸多爭論:有些事,皇帝讓劉鈺去做,劉鈺是天下讀書人眼中默認的幸臣佞臣,大黑鍋不缺這一個;然而,有些事,一旦讓劉鈺這一系的人,是朝廷官員的身份,在朝會上爭論起來,事情的意義就不同了。
“太監”可以作惡,但太監不能說他的“惡”,才是正途。你們這群正常人的路,走錯了。
越想,思路越發通暢,劉鈺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
田貞儀說的這些話,肯定不能直接原封不動的和那些人說。要是原封不動說了,皇帝臉上掛不住,眾人聽著心里也犯惡心。
但田貞儀給出的“大忠、次忠、下忠”的思路,卻可以把話說的好聽且體面。
內容還是那個內容、內涵還是內涵,但聽起來卻不會那么“侮辱”。
田貞儀見劉鈺踱步的頻次慢慢降下來,多年生活的相知,也知道劉鈺的思路已經整理的差不多了。
“三哥哥,我且再送他們一首上古詩,可讓這些話,說的更漂亮些。”
“上等臣,若迫脅于亂時,窮仕于昏君,而無所避之,則崇其美,揚其善,違其惡,隱其敗,言其所長,不稱其所短,以為成俗。”
“上等臣子,若是不得不侍奉昏君、或者走錯路的君主。那就要多說君主的長處,別說君主的壞處,君主做了壞事也別直言反對,反正都是昏君了,反對有用嗎?順勢而為,討好君主,悄悄把事干成。”
“鳳凰秋秋。其翼若干。其聲若簫。有鳳有凰。鳳凰般的聲音、道理、夸獎,既讓皇帝高興,也能成就鳳凰之正道。”
“可若沒有這般本事,一邊討好皇帝、一邊把事悄悄辦成,那就只學前一半吧。弄不出鳳凰,難道還不能弄個野雞,說是祥瑞,以樂帝心?”
“以陛下的性子,他絕對不會認為自己是昏聵之主,也從不會認為自己控制不了局面,或者覺得自己無法應對新生事物。”
“但是,正因著他這樣的性子,所以內心篤定地認為,太子遠不如他。恐怕將來太子繼位后,能力必然不如他,看的不遠、望的太近、不知如何應對新生事物、不知如何控制新有局面。”
“這種情況下,你們這些走出一條新路的繼承者們,不要去做錚臣、諫臣、輔臣,去據理力爭,甚至率群臣百吏而相與強君撟君,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社稷之危……”
“若有本事,就崇其美,揚其善,違其惡,隱其敗,言其所長,不稱其所短,悄而事成。”
“若沒本事,就只崇其美,揚其善,違其惡,隱其敗,言其所長,不稱其所短……把這個重中之重,扔了吧。”
“你覺得,以陛下的性子、自負、自傲,他會覺得,太子將來比他更強嗎?他已默認太子不如他,所以今日才要說這番話。”
“既是擔心江山社稷不要動亂,也是擔心好容易打開的局面付諸東流……若只是擔心前者,倒也簡單了,停了開拓之業就是了。可既舍不得,又擔心將來控制不住,兩難之下,只能如此。”
“他既是天子,西洋人所謂華夏主權的代表。但也是李家族長。”
“以往是一回事,但現在大爭之世,便不是一回事了。他自己,只怕也不明白何重、何輕了。”
田貞儀抬頭看了看窗外的草木藍天白云,想到皇帝終究不過是個人,喟然長嘆,許久道:“皇帝叫七皇子執掌海軍,與你走動不加限制,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內心對將來諸夏何去何從,始終存了一條‘留一條岔路’的想法,也覺得舊路走不通了。只是內心不愿承認、不想承認而已。”
“七皇子條件太差,按照常理,絕無可能,大臣也絕不會認。可要是這么差的條件,將來竟還是做成了事,可見舊路徹底朽爛了。”
劉鈺對此不甚在意,覺得田貞儀是想多了,皇帝若有這樣的覺悟,倒還好了。
想著若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她又要平添諸多擔憂,擔心自己將來竟要卷進去,遠不如遠遠遁走做個看客,看那歷史的必然,不差這三十年五十年。
于是劉鈺故意打趣擾開了田貞儀的思路,笑道:“若真如此,大順可真有資格比李唐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禁衛軍繼承法,哈哈哈哈……當真正統。”
“好啦,別多想了,此事只怕皇帝自己都沒這么想過,你卻給他加了諸多想法。你且放心,那日在熱氣球上的話,我是真心的。待事成,便遠遁。不差這三十年、五十年。誰愛折騰便折騰,你我才不管呢。”
“俱可哂矣。既看到了未來,如此種種,不過螞蟻、塵埃罷了。隨他去吧。”
田貞儀嗯了一聲,走過來輕輕抱了劉鈺一下,只道:“那你,說話要算話。去吧,去和你的‘閹黨’們喧鬧去吧。”
說罷,輕輕一笑,將劉鈺推開。
回到客堂,等了多時,李欗姍姍而來。
一番禮節之后,各分位置坐下,眾人也沒有再說禁宮里發生的事,而是靜等著劉鈺說話。
李欗也知道,他現在才來,劉鈺肯定已經知道了,自己就不必再說了。
劉鈺內心也早已經組織好了語言,照著田貞儀給的思路,將做“閹黨”、“佞臣”、“幸臣”這樣的內涵,用非常古雅、張口《詩經》、閉口《荀子》的外皮說了出來。
在場諸人也都不傻,雖然少讀經書,但一些基本功還是有的。
大致的道理講完,略微穿插了一下他們這些實學系尷尬的邊緣地位的明示,便不明說,該聽懂的也都聽懂了。
觥籌交錯間,劉鈺佯裝借著酒勁,說道:“古人云:事圣君者,有聽從,無諫爭。”
“我說,2加3,等于,3加2。”
“那么,古人說的這句話,其實就是說,有聽從、無諫爭,所事之君,圣君也!”
眾人均想,鯨侯扯淡面不改色,這話哪能這么理解?
因為是圣君,所以才能有聽從,無諫爭。
可倒過來說,明顯不成立嘛。這明顯不是2加3等于3加2的道理,而是太陽出來公雞叫、所以公雞叫出來的太陽嘛。
這不是說,我們以后最好別說話,只要皇帝說啥,我們就跟著喊喊陛下說得對、陛下圣明就行了?
這著實與為臣之道,大不相同。
他們不是正統儒學出身的,但歷代杰出人物塑造的性格,潤物無聲,已然是抹不去了。他們內心的潛意識里,依舊是以“窮者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君有過則諫、諫而不從繼續諫”之類的想法作為一種為人的準則。
這不是輕易可以改變的。
正因著這樣的潛意識,所以一聽劉鈺的這番話,就覺得不對。
然而這扯淡扯得過于扯,所以眾人一起舉杯道:“鯨侯所言甚是,著實讓我等如撥云見日,茅塞頓開啊!”
劉鈺舉杯不飲,卻以一股子狷狂之意,臧否起英雄豪杰。順著皇帝的意思,說起來了伍子胥,一頓損貶,然后道:“所以說,若以現在的制度,伍子胥就做的不對。”
“既然提出的意見君主沒有采納,比如你們。以現在的制度,那就轉入海軍的預備役嘛。該領俸祿領俸祿,該吃吃、該喝喝。”
“真要是遇到危機的時候,國家用人之際,從預備役再轉入現役,以自己的本事抗擊敵人、維護社稷,這才是臣子之正道嘛。”
“所以說,不要學箕子,諫而不成,遠走他鄉,立朝鮮國;不要學伍子胥,諫而不成,怒氣沖沖,橫劍自刎,還要賭氣看看國家滅亡。至于周公、伊尹、武侯,皆圣人,非常人所能為也。”
“如今海軍制度已成,若真轉入預備役,軍銜又不降,衣食待遇俸祿皆不缺。宋太祖言:人生在世,像白駒過隙那樣短促,所以要得到富貴的人,不過是想多聚金錢,多多娛樂,使子孫后代免于貧乏而已。如今這不就挺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