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是有一個積累的過程的。
路易斯堡歸還事件,基本上可以算作北美獨立一連串事件鏈的開端。
在大順下場、以及滿清被毀滅移民遼東導致人參稀缺的背景下,路易斯堡歸還事件所引發的影響,必然更大。
十三州的莊園主、商人們出錢,資助民兵,奪取路易斯堡,為的是什么?
是愛國?和法國這個世仇拼個你死我活?
還是為了人參貂皮和鱈魚?
這不言而喻。
如果英國歸還了,那出錢資助新英格蘭民兵的商人、莊園主、資產階級,這錢問誰要去?
不還行不行?
“此亂命也,新英格蘭不奉詔”,行不行?
不行。
因為法國怕的不是那三五千新英格蘭民兵。
法國怕的是游弋海上的英國王家海軍。
沒有英國的海軍,就新英格蘭民兵那點人、那點戰斗力,法國輕而易舉就能奪回路易斯堡。
如果新英格蘭的民兵、鄉紳、商人、莊園主們,執意要打下去。英國政府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把王家海軍的艦隊撤走即可。
英國就不歸還,行不行?
也不行。
因為英國國王要保護自己家族的龍興之地,漢諾威。
要考慮法國支持斯圖亞特王朝的那群人去蘇格蘭,或許,英格蘭人不支持斯圖亞特王朝了,但蘇格蘭那群人可是相當支持。
要考慮法國如果占領了奧屬尼德蘭,就可以借用奧屬尼德蘭的港口,非常方便地登陸英國。
要考慮法國如果占據了奧屬尼德蘭,法國就可以堵塞英國和北歐、東歐的貿易,同時還要擔心法國威脅荷蘭、使得荷蘭成為法國附庸。
現在就算俄國出兵了,也是一種麻桿打狼兩頭怕的局面。
法國人憂慮俄國這個生力軍。
英國國王難道不憂慮,五萬俄軍到底能不能打贏法軍?
一旦失敗,俄軍敗退,那局面就徹底難看了。
尤其是赫爾曼元帥能征善戰,屢露鋒芒,打的英荷聯軍潰不成軍的背景下。
加之,大順下南洋,四兩撥千斤,直接讓荷蘭的金融業崩潰。對法國貸款當然有影響,可影響最大的,還是英國。英國大量的國債,都是荷蘭金融家買的。
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崩潰,影響的不只是東印度公司的股東,十余倍的杠桿債券,才是真正的大頭,連鎖反應下的荷蘭金融業其實已經完犢子了。
法國固然打不動了。
英國又何嘗打的動呢?
若以大順比較,奧屬尼德蘭之于英國,頗類似于朝鮮。雖然是奧地利的“家事”,但英國卻不能不管。
就算俄國還有人力,但是,俄國人跑到萊茵河來,得給錢。不給錢,俄國人閑著沒事干跑這么遠,幫著大英來打隔著波蘭、普魯士的法國?
再者,英國內部,現在也已經強烈要求停戰了。
小愛國者黨的成員們,已經開始大肆造勢:國王考慮了太多德國的利益,卻忽略了英國的利益。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國王應該退位給王太子,自己回漢諾威做選帝侯。
本身英王他爹的名聲就不好,當了半輩子英國國王,死前英語都不會說。
這也不是不能忍,但言行舉止過于高調,經常用拉丁語感嘆:英國這破地方,亂七八糟。我在漢諾威生活的很好,要不是英國王冠比較誘人,我才不會到這破地方來。
生前大量地把英國的黃金往漢諾威運不說,南海泡沫事件還和他家里人有極大的關系,被抖出過丑聞。
英國這幾年大發展,不是沒有原因的。
因為“嚼舌頭”的太多,所以出臺了審查法令,大搞文字獄,英國是莎士比亞的故鄉,但在審查法令下,一段時間連莎士比亞的一些戲劇都不能上演了,因為“有暗諷漢諾威王朝乃外來者之意”。
所以很多人轉行去寫了,反正寫了劇本也不讓演。對報紙行業,更是征收高額稅,再補貼——一樣收高額稅,大家一視同仁,這可沒說不讓你們說話啊。但是,審查合格的有補貼、不合格的沒補貼。而補貼和審查權,在內務府總管的手里。你們能管我收稅平不平等,還能管得著我補貼誰?
這種情況下,以威廉·皮特為首的小愛國者們,更是直接把話挑明了:
法蘭西,大國也,不可急圖。當先剪除羽翼,然后緩圖之。
其羽翼有三。
其一為加勒比海那些盛產食糖的島嶼;其二為加拿大之人參貂皮;其三為印度。
剪除此羽翼,方可削弱法蘭西。
英國的繁榮應建立在貿易之上,英國應以貿易和殖民地為目標。貿易帶來財富,而財富又加強了陸軍和海軍的實力。這是一個十分龐大的計劃,只有天才人物——不是天才根本不能帶領英國——才能想到,更不要說要實現它。
所以,一門心思扎在漢諾威、扎在歐洲戰事上的國王,是天才嗎?
懂英國的未來在哪嗎?
知道該怎么帶領英國嗎?
知道法國勢大要慢慢來,要先在海外取得優勢剪斷其羽翼嗎?
知道不應該把大量的精力、兵力、財力,放在神羅的那點破事上嗎?
你到底是神圣羅馬帝國的漢諾威選帝侯?還是大不列顛王國的國王?
你啥也不懂,根本不能理解天才的戰略構想,你也配當英國國王?早晚把英國這條船開到陰溝里。
那么誰是天才?
當然是提出這個計劃,并且認為這個計劃只有天才人物才能想出的人,才是天才啊。
他有一句名言:想要在英國政壇有威望和權力,要么國王的庇護,要么靠全國的影響。而全國的影響一般產生于返政府活動。
既然國王不喜歡他,尤其是不喜歡他對英國、漢諾威政策的抨擊,以及“愛國者”的態度,那自然而然地,肯定是選擇后者——靠反對政府的活動,獲得全國的影響力。
國王做的,必是錯的。
沒有人比我們小愛國者更懂英國。
也沒有人比我們更愛英國。
這就是小愛國者們的人設。
當然,從戰略大局上來看,這些小愛國者們,說的一點也沒錯,那的確是英國登基成為地球天子的路。說是天才,亦不為過。
……以上種種這些,英國要面臨的問題,不比法國少。
島上有輝格黨、托利黨黨爭。詹姆斯二世的孫子,還在法國蠢蠢欲動,隨時準備回英國呢。當初議會因為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到底是否有資格繼承王位就吵出來了托利黨和輝格黨,現在人家的親孫子還活著,還被法國庇護著,隨時可能回蘇格蘭呢。
宮廷里有爹和兒子之爭,王太子整天對他爹喬治二世的政策抨擊嘲諷,手底下聚了一大堆如威廉皮特這樣的,指望著國王死了王太子登基好大展身手的政治家。
外部有保漢諾威還是保英國貿易之爭。小愛國者們可能會反復無常,可能會一邊反對國王對神羅事務介入過多、一邊又毫不猶豫地和普魯士結盟,為了遏制法國。但現在,局面演化成這樣,削弱法國遏制法國的目的,似乎并沒有達到,那么再打下去就沒什么意義了。
北美、印度等地,又有要不要還給法國以換取歐陸平衡之爭。
繼承人上,還有手握重兵剛從奧屬尼德蘭地區跑回英國的坎伯蘭公爵,和王太子威爾士公爵之爭。
只要法國這邊再給加一把火,英國早晚是要出亂子的。
北美的路易斯堡、東印度公司的本地治里。
如果事情成了,再配上中國出貨、荷蘭出面、北美走私販子出渠道,北美離心的速度必然加快。
故而,齊國公轉述劉鈺的這番話,最終也就凝聚成了一個意思。
法蘭西,應該見好就收。
早點停戰,和英國達成和平,放棄奧屬尼德蘭和對漢諾威的威脅,換取英國歸還印度和北美,從而埋下英國混亂、北美分離的種子。
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給英國下藥,讓英國陷入混亂。這樣,即便法國沒拿到奧屬尼德蘭地區,依舊是原來的體量,便可稱霸無人能擋了。
神羅內部的矛盾沒有解決、英法西殖民地的問題也沒有解決。
早晚,還是要打的。
現在見好就收,為將來一戰布局,是明智的選擇。
勝利者不受譴責,但只要活著,就還有下次勝利的希望。只有人死了,才能蓋棺定論,沒死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應該忍受一時的被國內質疑,只要將來在死前打贏了,不就好了?
如果法國國王真的是啟蒙學者所謂的“理性國王、主權化身、哲人王”,其實這是個不需要猶豫的選擇。
為了法國這個共同體的實體的利益,大順這邊給出的解決辦法,就是最優解。
但路易十五不是理性國王,也不是主權的人格化身,更不是哲人王。
他要考慮的,不只是法國這個共同體的實體的利益。
還有他自己。
以市井之言來解析,那就是“現在停戰,面子往哪擱”?
這不是皇帝用金鋤頭、皇帝娘娘吃大餅之類的思維,而是國王首先是一個人,其次才是國王,他們不是主權的人格化身、絕對理性的以國家共同體利益為先的決策者。
這一點,法國如此,大順也是如此。
所以齊國公很清楚,劉鈺說再多的道理,想要落實,還是要在路易十五這個人的身上。
故而才會說了一堆“于國有利”的道理后,再說許多“贏得身前身后名”的道理。
路易十五聽完這些話,內心很矛盾。
一邊,理性告訴他,這些中國人說的很有道理。
之前劉鈺來訪,對戰爭走向的預測、對普魯士再度宣戰的推測、對法國先戰略防守再戰略反攻的構想,全都驗證了。如今再聽,自先信了七八分。
另一邊,感性也在蠱惑他。
自己手里還有幾張牌,要不要搏一搏,把所有的牌都打出去?
讓在蘇格蘭頗有威望的查爾斯·斯圖亞特,登陸蘇格蘭?讓法國海軍集結起來全部的力量,送查爾斯·斯圖亞特去英國奪位?賭一把法國海軍全軍出動,在英吉利海峽與英國海軍決戰?繼續給赫爾曼增兵,讓他在俄軍介入之前,攻下荷蘭?
把手里所有能用的牌都打出去?
梭哈。
賭贏了,超越曾祖父、再現太陽王,萬眾傾心,四方仰威。
輸了……輸了那就只能祈求上帝,奧爾良的某家農戶再蹦出個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