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敢這么對待荷蘭,還有一個重要的時代因素,可以確保荷蘭在他的掌控之內,而不至于失控。
那就是,啟蒙運動才剛開始、93年的雷霆萬鈞還未落下。
荷蘭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路不是自己蹦出來的,而是需要一群思想家先構建出來。能不能實踐先不提,最起碼得有個往哪邊走的方向。便是儒家,也一樣構建過三代之治。
社會發展帶來的物質基礎,才有思想構建的基礎。現在荷蘭的物質基礎是有的,缺的是上層建筑的圖紙。
既現在沒有這樣的圖紙,那么荷蘭的百姓,只能在兩坨屎之間,選一坨。并沒有“兩坨都是屎,為什么非要在兩坨中選一個呢”的可能。
因而不會出現一個“巴達維亞共和國”。
只要不出現“巴達維亞共和國”這第三條道路,那么法國就是可以容忍的。
攝政派上臺雖然也叫共和,可絕對不是能逼出來反法同盟的那種共和。
此共和,非彼共和。
既然只能選兩坨屎,民眾的內部的訴求,認命唄,還能咋辦。
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因為大順在歐洲的影響力和實力都不足,只能借雞生蛋。
沒有法國點頭,這件事是做不成的。
別看大順在東南亞耀武揚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肅清了占據東南亞百余年的荷蘭,可真要是來歐洲開門自由貿易,那還差得遠。
大順頭頂上沒有什么閉關鎖國的帽子,可也并沒有什么卵用,一廂情愿的自由貿易并不存在。
實力又不足以遠征四萬里,是以中法同盟,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存在下去。
很長一段時間內,大順在歐洲的一切舉措,至少在面上,都必須要先保證法國的利益,以證明自己是個合格的盟友。
包括劉鈺計劃中的印度地區“上黨歸趙”計劃,也是以此為基礎的。可巧取,而不可豪奪。
所幸,至少劉鈺實際上執掌對歐政策的這段時間,不管真實目的是啥,確實幫了法國不少忙。
現在這事兒,一方面齊國公希望路易十五以國王的角度來考慮。
另一方面,也是確確實實對法國非常有利。
如果只是退出奧屬尼德蘭,法國面上確實不好看,而且確實等于白玩,打了數年仗唯一的成果就是欠了一屁股債。
如果真能促成荷蘭政變,荷蘭中立。
那如蓬帕杜女侯爵所言,這場戰爭,不考慮法蘭西共同體的利益,只考慮國王的尊嚴面子,也是有利的。
中國固然以某種形式參加了,盟主終究是法國。
會盟諸侯、簽訂合約,法國才是一方盟主。
大順在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中的出力程度,以后世一戰為例,肯定比只出華工的中國強,比不上出兵參與歐戰的美國。
大順取得的戰果,榮耀自歸盟主一份兒。
以出力程度而言,若以后世一戰為例,大順在奧王繼承戰爭之后的作用,高于出華工的北洋,但肯定是不如直接參戰的美國。以一戰美國的出力程度,尚且說話沒人聽,如今大順自是做不到執牛耳的位子。
不過固然需要法國點頭,實際上只要把這個計劃和法國說了,法國也不好拒絕。
這件事的主動權,看似在法國手里。
政變與否,和法國是否繼續進攻,不取決于政變的荷蘭,而取決于法國。
然而,這也只是“看似”。
剛剛齊國公講了大順面臨的貿易尷尬局面,既是在講道理,其實又何嘗不是對法國的一種威懾呢?
如果法國背盟,背信棄義,這邊大順和荷蘭攝政派談好了,結果政變后法國繼續進攻……
荷蘭固然是無力抵抗,政變并不能立刻變出五萬荷蘭軍隊,也不會讓荷蘭軍隊的戰斗力陡增,畢竟這只是政變,而不是尼德蘭大革命。
但是,大順卻有辦法讓背信棄義的法國渾身難受:英國、荷蘭、葡萄牙,都可以承接東西方的貿易。
唯獨你法國,給你這么多的優惠,依舊拉胯。大順無法直接報復法國的背信棄義,但是惡心法國、讓法國的對手強大卻可以做得到。
將所有的香料貿易、絲綢瓷器貿易,轉交英國東印度公司,在亞洲直接排擠法國的勢力。
雖然,劉鈺絕對不會這么干。
但威懾嘛,不在于會不會真的這么干,而在于有沒有能力干 只是鑒于中法之間的關系,齊國公沒有把話說的這么明白,點到為止,剩下的法國人自己去悟吧。
所以,這件事,刨除掉大順這邊點到即止的威懾,路易十五也就只有一個“說話算話”的選項。
要么,不答應。然后看看大順的后手。
要么,答應了就確保實施。
正如同劉鈺要找一個“法蘭西是歐羅巴君主專制的希望”這樣的理由來解釋中法同盟,中法同盟的地緣政治基礎,在順俄戰爭結束、大順平定準噶爾、與俄國簽訂了邊界條約、拿下東南亞之后,其實就已經不存在了。
在法國不知道劉鈺的真實目的情況下,現在的中法關系,看起來真就是純粹的朋友關系。
《周禮注》解,同志為友嘛,既為保住君主專制為相同之志向,自是純粹的友情。
論貿易,中法貿易隨時可以斷絕,大順毫不在意。
論地緣政治,已經用完了,法國沒用了。
論軍事交流,大順拿到了74炮戰列艦、當初的學法語的小雞崽都長成可以下蛋了老母雞了,也沒用了。
伴隨著彼得堡政變、阿姆斯特丹政變、大順下南洋等幾場驚艷亮相,大順此時在歐洲不再是背景板,而是一個非常惡心的存在。
和大順敵對,大順沒本事攻入你的首都,但你也沒本事攻入大沽口。
問題是,大順在貿易上、亞洲問題、印度問題上,能惡心的你根本睡不著覺。
而你卻拿大順無可奈何。
大順現在在歐洲局勢里,更像是個輔助:輔助單挑打不贏,但誰也不希望輔助跑對面去。
各國對大順的態度,也就有了一個基本一致的認知:好羨慕法蘭西啊。大順不惡心法蘭西,卻可以隨時惡心我們。
大順有能力惡心到的歐洲國家,有瑞典、俄國、丹麥、荷蘭、英國、法國、葡萄牙、西班牙。
如果法國和大順斷盟,或者背叛了大順,大順有許多方法讓法國惡心的想吐。
理論上,可以全力扶植英國貿易,為英國源源不斷地輸血——我傷害不了你,可我卻能讓你的宿敵變強。
可以在印度問題上,讓法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可以在加拿大問題上,直接斷絕人參貂皮貿易。
真要這樣,法國除了罵幾句,啥辦法也沒有。
連最基本的宗教影響力都沒用,因為大順禁教,你一天主長女能奈我何?
法國人當然不可能知道劉鈺的真正目的,那就是遏制英國崛起,北美我得不到,也不能讓別人得到,非要把北美弄成天主新教法語拉丁英語打出腦漿子不可。
所以,路易十五想不到這一層,就想不到中法同盟中,法國其實有主動權。
大順不會做出背棄法國的事來,至少在英國衰落之前。
可想不到這一層,那么中法同盟到現在,看上去就是大順拿捏著主動權。
法國就不得不慎重考慮大順這個盟友的意見。
即便這樣,齊國公還是給足了法國面子。
既沒有恐嚇威懾,也沒有大談分手,而是一切站在法國和路易十五的角度上,去說明這件事的好處。有些東西,不必挑明,點到即止。
單就這一點,就讓路易十五頗為受用。
他雖然中人之姿,或者說也正是因為中人之姿,想不到大順對歐美局勢的真正構想,所以他覺得中法關系的主動權在大順手里。
在法國被動的情況下,大順的齊國公還能盡可能顧及法國的面子,從不主動壓人,這情面實在足夠了。
而齊國公也不知道劉鈺的真正構想,所以站在他的角度,也覺得中法同盟的主動權在大順手里。
他是純粹出于劉鈺對路易十五性格的判斷來盡可能給足面子的。
故而齊國公來處理此事,比劉鈺更合適。
要是劉鈺來和法國談,有句話,叫“做賊心虛”。
心里知道自己的目的、也知道不可能真的去幫英國,這種心態當然可以做威懾,但畢竟自己知道自己是在演戲。
最好的表演是不知道自己在演戲,知道在演,就容易在氣勢上先輸了。
而齊國公不知道劉鈺的最終目的,并不知道絕對不會去與英國合作,這種心態搞威懾外交就最合適。可以在氣勢上完全主動,不需要演戲,也能牢牢把握住主動。
真真假假的博弈,齊國公只就把握一點,只要法國不是徹底拒絕、哪怕還有一絲可能,就給足法王面子,不要撕破臉。
兩者區別,便是假如法王這邊使手段,做出一副拒絕同意的姿態:
劉鈺就會擔心法國是不是真的拒絕接受啊,那趕緊軟下來,總歸是要求法國人不要走,主動還價。
而若齊國公,反倒因為不知,所以法國人要做拒絕姿態的時候,齊國公直接可以大袖一拂,法國不盟爺,爺去找英荷,反倒會把法國先嚇的還價。
內心知道自己不敢不會的威懾者,不是一個合格的威懾者。
心態既能保證,剩下的就簡單了。只要不徹底翻臉,就要給面子。
至于如何講話才算給一個君主顏面,這一點,各國宮廷都差不多。
齊國公也在大順宮廷朝堂上混了一輩子,換湯不換藥的東西,自是嫻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