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國家淪落為“為了打仗而打仗”的時候,證明這個國家的決策機構已經出了極大的問題。
康不怠其實很贊同安東尼關于“緩沖區”的說法,就荷蘭這個情況,面對法國巨大的文化優勢,確實難辦。
反法亡國。
不反法亡“天下”。
他在荷蘭的這些年,常看荷蘭的那些文化精英的評論,荷蘭的精英們為了防備法國的文化入侵和侵蝕,甚至都已經魔怔道搞出“禮儀最適合的是奴隸制”這樣的說辭。
不過荷蘭是自己作的,本來可以引領新的、手工業極端發達、商業極端發達的工商業時代的新文化體系,做這個新時代文化的引領者。
可荷蘭自己的商業把自己的工業給殺死了,那就怨不得被法國的古典的貴族宮廷文化入侵了。
當然除了文化之外,還要考慮法國的統制經濟、貿易政策,以及法國自己的海外貿易問題。如果法國能夠拿到奧屬尼德蘭,直接威脅到荷蘭,法國人在貿易上肯定向著法國,不可能國際主義自己不發展貿易了,全讓給荷蘭。
是以他雖諷刺荷蘭,但內心很認同前期荷蘭保證緩沖區的戰略。
只是,還是那句話,此一時、彼一時,荷蘭人之前慣性導致的刻舟求劍般的做法,使得荷蘭在這場戰爭中除了收獲失敗之外,什么也沒得到。
英國人大口吃著加拿大、印度的時候,荷蘭卻要在自己的家門口眼巴巴地盯著法國人的入侵。
一旁的安東尼在被康不嗲噎了一陣的沉默后,由衷感嘆道:“此一時、彼一時也。不只是戰略如此,就是正義也是這樣。”
“您效忠的侯爵大人,某種程度上,應該是最懂荷蘭的一個人了。因為他的做法,和我們是一樣的。”
“當年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壟斷亞洲和美洲貿易的時候,我們荷蘭最喜歡說的,也是自由貿易、航行自由、自然法、海洋歸屬于全人類。”
“可當我們拿到東南亞的壟斷權之后,我們最反對的,也是自由貿易、航行自由和自然法衍生的海洋法學派。”
“您效忠的侯爵大人之前也一直鼓吹自由貿易、航行自由。但當貴國拿下東南亞后,不也開始反對起來自由貿易和航行自由了嗎?”
“所以,您能說,貴國現在拿到了東南亞,所以當初侯爵大人高呼自由貿易和航行自由,是錯誤的嗎?是愚蠢的嗎?可以說,當初高喊自由貿易和航行自由,是為以后東南亞各國的走私創造了言論正義的基礎,所以他當初不該來阿姆斯特丹說什么自由貿易嗎?”
“貴國與瑞典合作的貿易公司的商船旗艦,叫自由貿易號,當現在她游弋在貴國嚴禁自由貿易的東南亞時,您不覺得這是個極大的諷刺嗎?”
“此一時、彼一時罷了。不能用現在的局面,去指責過去的決策。”
這話,若是劉鈺在這,一定恬不知恥地打個補丁:南洋諸國朝貢,附庸就是朝貢、朝貢就是附庸的高階形式。如此,南洋就是領海,也不是公海啊,怎么能航行自由、隨便貿易呢?
康不怠覺得自己是非官方的身份,沒必要說這個外交辭令,遂笑道:“大議長閣下能這么想,倒是一個可以溝通的人。我只是感嘆下,昔年始皇帝期待萬世的時候,一定想不到二世而亡。帝國沒有永恒,強權更沒有永恒。”
“既然大議長閣下深知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有些話說起來倒容易了。”
聽到康不怠要主動說點真正的東西,安東尼忙問道:“貴國對于荷蘭、對于法國與荷蘭的戰爭,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態度呢?”
“對貴國而言,已經拿到了你們能拿到的一切了。簽不簽條約,我們也無力奪回印度、錫蘭和東南亞了。而以貴國的外交態度,即便荷蘭不承認,俄、法、普等國,也會承認貴國對那些地方的占領。”
“對歐洲人來說,這場戰爭還未結束。”
“但對貴國而言,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
“你們早已經像法國人在塞維利亞對待我們一樣,趕走了我們在日本的商人;現在又像是我們對付葡萄牙人一樣,奪占了我們的殖民地。”
“你和我都不是有官方身份的人,沒有必要說太多的外交辭令,諸如正義、法理等等這些。既然我們可以那樣對付葡萄牙人,你們當然可以這樣對付我們。打不過,我們認輸。”
“大明帝國時候臺灣和舟山的事,我不認為值得你們繼續打下去。如果貴國的決策者,真的是狂熱的、非理性和不考慮利益的真正愛國者,那么先開戰的就不該是巴達維亞,而是菲律賓。”
話到這里,其實既是認輸,也是認慫了。
荷蘭現在根本無力奪回東南亞,即便可能有些荷蘭人會這么妄想,但真正去過大順的安東尼絕不會這么想。
跨越大洲的遠征,以現在的技術水平,2000人就是極限,一次性投送超過2000就是災難。英國這一次在美洲的失敗,很好地印證了這一點。
包括英國看似取得了勝利的菲律賓,要不是大順這邊開放港口補給和提供水手,那也必然是災難——大順這些年海軍的發展,才讓英國人在伶仃洋得到了纜繩、帆布、船只修補匠、航海酒、火藥、遠航水手等急需品的快速補充,再加上百夫長號上的那個逆天黑科技h2航海鐘。
放眼東亞東南亞,大順是唯一一個有這樣補充能力的個國家,與之開戰意味著就沒有補給機會。不是隨便一個港口,就能湊齊海軍所需要的各種物資的。
荷蘭的2000極限投送能力,放到大順那邊就是送菜的。
他的意思便是:你們能拿到的手都拿到了、你們拿不到手的你們怎么也拿不到。既然這樣,你們為什么拒絕與荷蘭和談?你們到底想要什么?你們不會真的要全面支持法國的霸權吧?
可關鍵是,全面支持法國的霸權,就此時來看,好像除了“報復當年臺灣、舟山”之事外,實在找不出別的對大順的好處。
而這個理由,在安東尼看來,又實在是過于扯淡了。
在他看來,劉鈺搞錫蘭木馬計,死在遷徙過程中的南洋華人,至少三五萬。他對這三五萬人的死都不在乎,怎么可能在乎百余年前的那點事?
康不怠自是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道,不,不是的。我們還有一個想要的東西,但你們還沒給。
“大議長閣下,天朝朝廷的考慮,自有原因。的確,不是你說的那些原因的任何一種。”
“不過,現在我們不考慮天朝的目的。你作為前任大議長,作為荷蘭這艘船的舵手、這輛海上馬車的御手車夫,我想問問閣下,如果這一次荷蘭的危機解除后,您對荷蘭的未來有什么展望?”
“如同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時候,以那時候的國力基礎,有對低地地區的展望、有對西班牙殖民地貿易的展望。雖然失敗了,但如你所言,此等展望確實和當時的國力相匹配。”
“而現在呢?就現在這個情況,如果荷蘭躲過了這次危機,以現在的國力和局勢,您對荷蘭的未來有何展望?”
他問這個問題,是想把問題引到“荷蘭的未來在于第四次英荷戰爭”的問題上。
然而,這個問題卻把安東尼問出了一聲苦笑。
許久,才從晦澀且僵硬的笑容里擠出一句話。
“荷蘭……已經沒有未來了。”
“攝政派、議會派、奧蘭治派,所有派別,都有一個最基本的共識:荷蘭的未來,在于首先解決集權問題,將七省真正合而為一。”
“可一個各省比例稅問題,就開了兩年的會,什么都沒解決;沒破產之前的東印度公司,內部為了爭奪份額,澤蘭和阿姆斯特丹兩省勾心斗角……”
“荷蘭的人口少、土地狹小、金融回報率高于工廠投資,種種這些問題,我們都看在眼里。”
說到這,他抬眼看了看康不怠,苦笑道:“我們不是傻瓜,能爬到大議長這個位置的人,沒有傻瓜。”
“但是,看到問題、成就未來,二者中間,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解決問題’。”
“荷蘭的路,一是集權、二是商業。”
“不集權,就無法拿到貿易權,無力和英法競爭,被《航海條例》壓制、被法國的高關稅打壓。但我們不集權的現實,使得我們無法湊出一支海軍來保衛我們的貿易。”
“不商業,荷蘭就沒有其余的出路。手工業被人口和資源所限制,競爭不過英法,甚至普魯士和俄國,都會超越我們,只有靠商業貿易。”
“可集權,又是所有商業寡頭們最厭惡的。而商業寡頭們反對集權,卻又掌控商業。”
“集權,商業寡頭們反對;發展商業貿易,他們支持,但是不集權怎么發展競爭呢?”
“資本甚至會逃往英國,集權的目的是發展商業貿易,可連發展商業貿易的資本都嚇跑了,集權又有什么用呢?”
“打仗不能為了打仗而打仗。集權也不能為了集權而集權。”
“您要知道,侯爵大人在阿姆斯特丹高呼自由貿易是沒有任何用處的。而真正有用的,是貴國的戰列艦和海軍陸戰隊。沒有他們,就沒有自由貿易。而他們,又需要一個集權的、能調動國家資源的政府。”
“這是個無解的問題。如果可以解決,我的前輩們——包括歷任大議長,和奧蘭治家族的幾位強人,他們都比我強。他們都不能解決,我又怎么解決呢?”
“所以,荷蘭,是沒有未來的。只能慢慢腐朽。”
“尼德蘭歷史上至少有一個人,有機會做成克倫威爾和路易十四所做成的事。但他沒有做成。現在國勢遠不如前,強敵環伺,就更沒有機會了。”
“不是我們傻到覺得外交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您要知道,尼德蘭的黃金時代,也是靠艦隊打出來的,而不是外交談出來的。只是,現在我們沒有軍艦,只剩下外交了。我們只能騙自己,外交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因為如果連自己都不相信,別人又怎么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