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牙發生的事,到底是為了什么?”
忍無可忍的安東尼不再想說任何的外交辭令,以非常直白的口吻質問起來。畢竟他當過大議長,終究還是要為荷蘭考慮一些的,真要是把荷蘭肢解成奧蘭治派的四省和議會派的三省,甚至在這個節骨眼上爆發了議會派和攝政派的內戰,荷蘭就徹底完了。
現在這種苗頭已經浮現了,本就是聯合省,在一起過不下去了,那就離唄。
面對安東尼的質問,康不怠表現出了良好的教養,一臉錯愕地反問道:“為了什么?當然是為了生計啊。英國卡住那些漁民捕魚的路線,驅逐荷蘭漁船,他們以打漁為生,去請求他們的執政官向英國尋找外交解決的途徑,難道不對嗎?”
即便這件事一旦發生,很多人都能知道肯定又是這群中國人在背后挑唆的。可這種事是不能承認的。
這話說的卻是蠻有道理的,確實,為了生計。
可這個答案,不是安東尼想知道的。
“先生,你們中國人已經拿到了你們想要的一切、能要的一切。日本的貿易、東南亞的香料、錫蘭的肉桂、印度的通道……一切都拿到了。”
“荷蘭現在不能亂!”
康不怠卻針鋒相對。
“荷蘭現在已經亂了!”
“值此國難之際,應該有人站出來拯救荷蘭。奧蘭治的威廉已經證明了他沒有能力拯救荷蘭,這時候需要有擔當、有遠謀、有實力的人站出來了。就像是當年奧蘭治的威廉驅逐我們、對法宣戰時候一樣。”
“你作為前大議長,這時候應該站出來!就像是我們歷史上的那些英豪人物一樣,在社稷危如累卵之時,主動站出來以天下為己任!”
本已經憤怒的安東尼聽聞此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渾身像是抽干了力氣,無奈道:“荷蘭人拯救不了荷蘭。能拯救荷蘭的,只有俄羅斯女皇和英格蘭銀行。”
深深的無力感,讓他很清醒。法國人能否退兵,只在于英格蘭銀行和英國的金融家是否還繼續支持戰爭、只在于俄國的雇傭兵什么時候能到萊茵河。
荷蘭自己是無力拯救荷蘭自己,這句話是錯的。
應該說,荷蘭的統治階級,無力拯救荷蘭。
荷蘭還有行會民兵組織,但想讓他們流血,就必須答應他們的條件:各個城市的行會民兵的負責人,只能是市民階層自己推選,拒絕服從城市攝政和省議會的安排。
荷蘭百姓還有一些愛國熱情,但想讓他們流血,就必須答應他們的條件:廢除包稅制,改革稅制,壓制城市寡頭們的權力,擴大公共開支、增加遺產稅和資產稅。
所以荷蘭不缺有組織的武裝力量、也不缺愛國熱情,至少暫時還沒有徹底消散。
但是,把人組織起來打仗,需要錢。
有人的,他們提出的要求,是有錢的必然反對的,那是在挖他們的根。
而且真要這樣,那還了得?
底層的情緒被激發出來的時候,往往先把頭頂上的老爺們掛起來,阿姆斯特丹可是整個歐洲最早設立了大量路燈的城市。
一旦行會民兵領袖直選、配合上民眾訴求、底層憤怒,會演變成什么,荷蘭的統治階級心里一清二楚。
面對安東尼的頹然,康不怠笑道:“我知道你們在怕什么。就像是奧蘭治的威廉,他之前從不肯主動謀求執政官的位置,因為他害怕承諾。所以只有在普魯士人退出戰爭的消息傳來之后,他才敢攫取執政官的寶座。”
“你們攝政派擔心的,無非是荷蘭現在的爛攤子,你們收拾不了。誰來做這個大議長,誰的政治前途就要終結。你們真的擔心荷蘭的命運?歐羅巴各國這時候還是講究‘不滅國、不絕祀’的。”
“明明只是擔心自己派別的前途,卻說什么這時候誰站出來也沒有用,我看你們是自欺欺人的太久了。”
滿滿的諷刺,并沒有讓安東尼憤怒。
而是從康不怠說的“奧蘭治的威廉知道普魯士人退出戰爭才敢當執政官”這句話,敏銳地嗅到了一些東西。
他不動聲色,也沒有故作一副憤怒的樣子,而是在大腦里快速地思考著,大順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
只是,這個道理,他是想不明白的。
奧蘭治家族和英國的關系,使得劉鈺必須要讓荷蘭在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之前,把奧蘭治派推上去。
只要奧蘭治派還在,荷蘭武裝中立、廢棄英荷同盟條約,就不可能。
奧蘭治的威廉,活不久。這也不是劉鈺歧視殘疾人,而是這個時代的醫學水平,注定了一個脊柱天生有病、貴族通婚一堆隱性遺傳的人,很難活太久。
他要一死,他老婆是英國的長公主,他又是世襲執政,那么攝政執政官肯定就是他老婆。
英國的長公主,會和他親爹兵戎相見、廢除英荷同盟條約嗎?而且這位長公主,又是出了名的歧視荷蘭的文化。
她只想當王后,只是當時一堆新教國家里找不到太合適的,而她也不可能去找天主教國家的,所以才和她口中的“長得像狒狒”的威廉四世結婚,為了為后代搶到英國王位的宣稱權,假孕的時候還往英國跑,孩子必須出生在英國才能有繼承順位。
因為英國王位繼承是有基本法的。
基本法第二條明確規定:與羅馬天主教徒結婚,都應按照前舉法令所規定和確認的情形,喪失繼承的資格。
而第三條又明確規定:凡生于英格蘭、蘇格蘭或愛爾蘭之外的人,沒有繼承資格。
這樣一個一門心思琢磨貴族那點宣稱心思的女人,指望她能干一番第四次英荷戰爭這樣的偉業,是不可想象的。
一個腦子明顯停在中世紀的女人,是不適合在歐洲風起云涌的年代干大事的。
而且,奧蘭治家族的基本盤,是荷蘭的“反動”派。行會、小農、貴族,他們設想的荷蘭是恢復三代之治那樣的反時代而動的思想,是退回中世紀晚期。
大順要合作的,是荷蘭的大資產階級、大金融家、大商人,是要摧毀一切中世紀殘余的人。
相對于那些“反動”派,他們并不是對立面的進步派,而是保守派——這種力量在大順,算是進步派;在現在的荷蘭,是保守派;在一百年后48年的荷蘭,是反動派。
社會基礎不同,身份也就不同。
荷蘭現在只有這兩種力量能上的臺面,此時意義上定位的進步派根本沒啥影響力。
奧蘭治家族的基本盤,注定了大順只能選基本盤是金融家、大商人的攝政派。
而且,放眼整個歐洲,荷蘭是唯一一個手工業死亡的國家,這是當買辦基礎——要么本國工業被商業金融業絞死了、要么本國工業根本還沒出生。
既是這樣,那就只好得著一個荷蘭往死里坑。
安東尼不能理解劉鈺這群人思考問題的工業資本商業資本的邏輯,也沒有正確的三觀認清世界的真相,自然也就想不到大順這邊到底是出于一個什么樣的目的,三番兩次地在荷蘭搞一些看似閑著沒事干、推上去又拉下來的事。
但現在,他大約聽出來了康不怠的暗示。
現在的情況,和當年奧蘭治派上臺的情況很類似:都是派系領袖不想擔責任,但是外部環境讓他們有利可圖。
能推奧蘭治派上臺的,是普魯士的腓特烈大王退出戰爭。
能推攝政派上臺的,那么也只能是法蘭西放棄對荷蘭的占領了。
至于海牙死了十幾個人,那都小事。
大順這邊的人,也只能在時代的浪潮上劈波,卻不可能擁有偉力創造潮汐。
是不是,大順這邊的人,從法國那邊得到了什么內幕消息?法國知道俄軍即將參戰,故而要退兵了?
安東尼心思一動,小心翼翼地詢問道:“就算是這時候有人站出來,承擔了責任、履行了愛國的義務。但,也只是挽救了奄奄一息的狀態,許多問題依舊是無法解決的。”
“未來呢?荷蘭的未來在哪里?”
“本來還能湊合著活,但是東印度公司被貴國搞破產了。您知道嗎?東印度公司有兩萬多雇員、一萬多雇來的士兵、水手、商棧員工。以及與之息息相關的香料、鮮花、貿易、港口、銀行、轉口、私船、運輸等行業,加起來有將近二十萬人直接或間接地依靠東印度公司生活。而女性又是不工作的,如果她們也是人的話,至少五十萬荷蘭人因為東印度公司的破產而受影響。”
“荷蘭,小國。荷蘭的五十萬人,相當于貴國的一千萬甚至兩千萬人,您能想象到,貴國兩個省份遭受了重大的災難、而且還是不可恢復的、比如土地徹底變成荒漠而不是明年還能接著種植這樣的災難,對貴國產生的影響嗎?”
康不怠心道你說的嚴重了,這五十萬人最多三五萬,是真的有嚴重的影響。剩下的,也就是受些影響,收入降低罷了。
安東尼又道:“即便暫時的危機解除了,那么后續的一系列事件的影響,依舊是執政者的危機。我不認為,荷蘭有誰能夠解決這些問題。”
“您說的或許沒錯,各個派系這時候全都不想站出來,擔心自己的政治前途。包括現在已經坐在寶座上的奧蘭治家族的威廉,也一定如同鍋上的螞蟻。”
“或許,中國的古老智慧,能夠給荷蘭指出一條光明的未來?先生,您有什么意見或者想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