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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六章 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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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康不怠主動提出這茬,安東尼也正好借坡下驢,遂道:“侯爵大人的能力,哪怕是從商業的角度上講,也是絕對值得肯定的。我個人也是佩服的,即便是之前作為交戰國。”

  “當然,尼德蘭的商人們,尤其是東印度公司的股東們,也是既敬佩、又恐懼的。您當然知道,敵人的恐懼,是對這個人最大的贊譽。可喜的是,我們化敵為友了。”

  “歐洲的情況,也確實如您所說,德國人在法國當元帥、德國人在英國當國王、甚至荷蘭人也能去英國當國王。我們并不質疑一個外國人的領導。”

  “然而,侯爵大人的諸多所作所為,讓我們不得不懷疑,他是一個嚴重的愛國者。”

  “一個嚴重的愛國者,是否會在中荷貿易合作中,完全公允地站在中荷兩國的共同利益上?”

  康不怠笑道:“中荷既然已經開始了合作,化敵為友、止干戈為玉帛。那么,在東南亞問題和印度問題解決之后,荷蘭的利益,就是大順的利益。”

  “這樣的話,一個愛國者,不是正好有利于中荷之間的合作嗎?”

  他著重點出了“東南亞和印度問題解決之后”這一點,這個道理就說得通了。

  荷蘭東印度公司占著南洋一天,中荷關系就是潛在敵人;荷蘭放棄東南亞和印度,荷蘭就可以和大順做朋友。

  這個邏輯說得通,那么一個大順的愛國者來監管中荷貿易,自然可以說有利于荷蘭的利益。

  安東尼聞言,心想那可未必。

  大順的名聲還好,對盟國那是相當的講究,無可指摘,任何一個歐洲國家對中法之間的關系都表示出了某種程度的羨慕。

  但劉鈺個人的名聲,至少于荷蘭這群政壇老手而言,比隔壁普魯士的那位強點有限。

  戰略欺騙,尤其是針對荷蘭的戰略欺騙,搞得次數有點多。

  而且還會用各種各樣的手段來達到目的,尤其是很難猜出來他的真正目的。等著真正目的看清楚、看明白的時候,卻已經無法挽回了。

  就如巴達維亞的糖廠事件,現在回望,方能看懂當初的奴工起義到底是為了什么。不是為了搞亂巴達維亞,因為在大順那邊看來巴達維亞打起來簡直不堪一擊,而是為了迫使東印度公司不得不接受遷民計劃,使得大順沒花一分錢,在幾萬里之外的錫蘭有了數萬人口。

  當初整個荷蘭都懷疑,巴達維亞奴工起義,是英國人在背后當攪屎棍。

  配合上僧伽羅英國教官事件、特拉凡哥爾英軍教官反擊荷蘭艦隊事件、以及之前的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廣州漳州打壓荷蘭商人事件,讓荷蘭沒有絲毫的懷疑,就把這個大黑鍋扣在了英國頭上。

  當初整個荷蘭都認為,大順即將和俄國開戰,劉鈺即將節度西域,以配合瑞典,東南亞可高枕無憂矣。結果順俄之間根本沒打起來,反手大順就傾全力下南洋了。

  這么久之后,才能透過那些迷霧,看清楚真正的目的。

  現在只嘴上說說,到時候一定能保證荷蘭的利益,哪怕前期看著好像荷蘭確實得利了,但誰知道十年后、幾十年后,會不會發現又是一場陰謀?

  這種事,難以預想。

  安東尼便直接抓住了問題的根本,詢問道:“先生作為侯爵大人的私人顧問,并且說中荷合作之后,荷蘭的利益就是貴國的利益。那么,請問,您認為,荷蘭的利益在哪呢?”

  康不怠還真沒想過印度的事,這倒不是說他不知道印度的利益,而是因為信息差的緣故,他一早就知道,西洋貿易公司,不管印度的事,只管西洋的事。

  印度的事,皇帝也不準備讓西洋貿易公司,或者說中荷貿易公司去管。

  而且他也和劉鈺討論過印度問題。

  兩人的結論基本是一致的,大順的特殊國情,使得貿易公司不可能擁有英荷模式下獨立的外交權、司法權、開戰權、軍隊、政府、稅收等等。

  打不打印度,中荷貿易公司即說的不算。

  而且皇帝也絕對不會允許一個既有錢、又有軍隊、又有一片自古富庶的天竺土地的龐然大物存在。

  大順自有國情在此,國內都沒有實封的公爵,能讓一個公司手底下占有幾比中原的印度、手里二三十萬軍隊、幾十條戰艦?

  所以,印度對大順是有利的,而且非常有利,但攻伐印度、奪取印度的步驟,因著大順的特殊國情,就不得不和英荷法等國完全不一樣。

  第一步,以印度的人頭稅、土地稅,蠱惑皇帝。

  第二步,發展對西洋的貿易,使得棉布等有廣闊的市場;伴隨著工商業的發展,印度的大米等,成為大順沿海城市和南洋的重要需求。

  第三步,工商業帶來了巨大的利潤,即便皇帝死了,人亡了,工商業帶來的巨額賦稅、容納的大量的失地人口,都倒逼朝廷不敢輕易反動退步。

  第四步,工商業發展急需的棉花、大米,迫使朝廷不得不控制印度。人亡,政不息。

  而要把這四步做完,其中最最最重要的一環,恰恰就是歐洲市場。

  歐洲市場打開,才能使得大順的工商業,在不傷及小民之利的情況下,被呵護著成長起來。

  現在大順的萌芽們,無力解決大順的小農破產問題——既做不到法革那樣的全國土改,也做不到以沿海幾個工商業城市鎮壓全國性的農民起義。

  做到前者,比登天還難。

  做到后者,意味著要和傳統文化、儒家仁義、王朝根基、做過英雄的統治階級搞全面對抗。

  小農破產,為了維護廣大農民的利益,把工商業掐死,以大順的意識形態,怎么都不算錯吧?

  而就現在萌芽階層的那點力量,真有本事鎮壓全國范圍的、而且肯定還有大量讀書人以“匡扶正道”為心念而參加的大起義?

  不說別的,就一個松江府的糧價問題,都搞出了諸多矛盾,這才哪到哪兒呢?

  是以,大順的工商業想要發展起來,必須以一種非常非常畸形的方式:避開國內問題,以國外市場為驅動力,悄悄成長。

  這就是大順的特殊國情。

  內部市場,內部需求,小農經濟為主導,大順皇族很清楚自己江山的根基是啥。

  若必須做取舍,皇族或許會有分化、歧路,但做皇帝的那個一定是支持小農和。既是做皇帝就支持小農經濟,也是不支持小農經濟的那個皇子肯定是被剿滅的“逆賊”。

  而要萌芽們能發展到足以對抗舊勢力的力量,恰恰需要一個巨大的、巨大到讓整個世界都被影響的市場。

  因為大順的人口多、集權強、皇族既是保天下驅韃虜的英豪后裔又是當年均田免糧的英豪后裔,穩定的一批,號召力可不是滿清那群人在末年的號召力。

  惡龍好殺。屠龍英雄不好殺。

  不說真要到反抗地步時候的朝廷能掌握的人力財力物力,就是現在朝廷平時的常備力量,二十萬正規的線列兵、五十萬可招募復原的人員、十幾萬良家子、幾十萬邊境納血稅的對抗萌芽們最兇狠的永業田自耕農府兵……這份清單就在這擺著,需要工商業發展到什么程度,才能武裝奪權?

  這是個可以量化計算的東西。

  需要工商業的總資本力量,能夠達到幾十億規模以上;需要在工廠里做工的工人,至少有個百八十萬正式的工人。

  英國資產階級能操控議會的前提,是在20年泡沫爆炸之前,股份制公司和各種公司的股本,大約是3億五千萬英鎊,折合庫平銀十億兩。

  英國什么人口?封建余孽什么力量?每年被迫前往城市的農民有幾個?

  大順的體量,按照英國20年泡沫之前的三億五千萬英鎊的股本規模,做個等比數列,有能控制全國的力量,這得需要新興階級有多大的力量?

  英國資產階級想要發展,影響范圍有多大?北美、印度、加勒比、荷蘭、西班牙,現在哪一個不被影響?

  大順的新興階級要能達到英國的勢力,相較體量,影響范圍又得多大?

  不說完全達到這個規模,只說發展過程中成為一支朝廷不得不考慮的力量,就需要多大的市場?

  滿清乾隆年間,對外貿易總最高額一年是3700萬兩,聽著這數額不小,但商人階層跟個螞蟻有啥區別?想要不當螞蟻,想要有撼動朝廷的力量,這個貿易額得翻幾番?

  不是新興階級不強,是敵人太強大。同樣的貿易額放在荷蘭,那就是個龐然大物,聯省議會都得點頭哈腰;放在大順,狗一般的人物,想要捏死只需要當地州牧府尹說句話。

  大順的內部市場不敢輕動,也沒法動:奇葩的稅收制度、鴕鳥一般的君子遠庖廚的稅收政策和基層加派、地主們動輒百分之五十的地租,幾億人里刨除掉百十萬有消費能力的,剩下的那群人有多少消費能力?

  解決內需,理論上非常簡單:土改。

  有錢才能消費嘛。飯都吃不起,過年扯上二尺紅頭繩歡歡喜喜過個年的水平,指望能消費工業品,養大資產階級?資產階級養不大,萌芽一輩子就只能是萌芽。

  地主倒是能消費,有消費能力。可一家人能穿幾尺布?把他的地分給一百個人,布匹的購買力不說擴大一百倍,幾十倍或者十幾倍總是有的。

  理論上非常簡單的事,土改,內需,工商業發展,資產階級壯大,對外擴張。

  但……做起來比登天還難,根本沒戲。

  內部,這不敢動、那不敢動,也就只好“苦了歐洲”了。

  把歐洲、印度、日本、東南亞、北美作為市場,說不定能夠養出來一支可以對抗大順舊勢力的新階層?

  說的更明確點,就是以地球上二分之一的人口,來對抗地球三分之一的人口。

  那二分之一的人口,是新興階級燃起燎天大火的薪柴。

  那三分之一人口,是封建勢力最后的最堅固堡壘的木牛流馬。

  以此為基礎,康不怠和劉鈺討論印度問題,也就扭曲成了那四步走。

  而四步走的關鍵,又是歐洲市場,唯有如此,等著朝廷發現一股他們從未遇到過的情況在蔓延的時候,才能投鼠忌器,猶猶豫豫,最終不得不被綁架著人亡政不息地繼續占據印度。

  歐洲市場給大順帶來的,不是單純的錢的問題。而是幾十萬、甚至加上配套的產業相關、運輸、海運、貿易等人員可能百萬的龐大人群,以及國庫幾百萬的新收入。

  唯有如此,朝廷就不得不慎重:不擴張吧,這幾十萬、上百萬人沒飯吃——百萬漕工衣食所系啊,動一動就得傷筋動骨。這就逼著朝廷只能繼續吃印度,保證棉花大米,保證一支龐大的艦隊控制貿易。

  擴張吧,老祖宗說過一句話: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越擴張,這個新利益群體就越強大。

  除非皇帝壯士斷腕,老子也不要這工商稅了,也不要這海外貿易的利錢了,通通毀掉。花個幾千萬兩,搞個平叛,遷民。

  而這,又是個籌碼平衡問題:工商業和海外擴張,能給皇帝帶來多少錢?

  一百萬兩?皇帝可以立刻決斷,斷腕。

  一千萬兩呢?配上印度的土地稅人頭稅,二三千萬兩呢?

  這決心還容易下嗎?

  大順的特殊國情,又使得有些話,沒法和皇帝說清楚。

  怎么蠱惑皇帝爭奪印度?

  不能和皇帝講什么“市場”、“原材料”、“利潤”這些東西。

  不是聽不懂,而是不能講。

  只要目的達到,過程無所謂。

  于是簡單粗暴:印度如今藩鎮節度使亂戰,正是入侵而取土地稅之利的時候。三五千人,便可取一省之地,得半個河南之稅賦。

  皇帝的目的是收稅。

  收稅的目的,是解決國內的問題:漕運、治水、邊疆、雪山、西南改土歸流,以及朝鮮和北部越南的郡縣化,這是天朝皇帝應有的夢想。

  但想把這些事全辦成,許多年下來,照著十億兩來吧,沒錢哪有資格當能被后世稱頌的大帝?

  若能全做完,皇帝便覺得自己真的比一比唐宗漢武了。

  田貞儀說劉鈺是“閹黨”,那么“閹黨”便要洞察皇帝之喜好,投其所好。

  明明是為了印度的市場、棉花、靛草、原材料,卻說是為了漕運、治水、邊疆、西南。

  如果說,把資產階級抽象成資本、再抽象成錢。

  那么,劉鈺和皇帝的分歧可以很直白。

  皇帝賺錢,是為了天朝花錢,錢還是錢,是為了花而賺;劉鈺賺錢,是為了賺錢本身,讓錢越來越多、越來越強大。

  什么玩意兒的本性是逐利?

  但卻說,賺錢是為了讓皇帝有錢可花。

  這種情況下,也就使得,中荷貿易公司,根本不可能去搞印度。

  皇帝搞完了之后,當市場和原材料產地,可以;皇帝沒搞完之前,自己使勁去搞,還帶著外國人去搞,還搞了一個比中原還大的地盤,這是要干啥?列土封疆?準備造反?南邊一個帝、北邊一個帝?

  于是,這也就產生了康不怠和安東尼之間的誤解。

  康不怠從沒想過,中荷貿易公司去經略印度,這根本不再選項之內。

  中荷貿易公司存在的目的,就是打開歐洲市場,趁著必然不久的下次歐洲戰亂搶占海運。

  然后戰亂后期各方疲憊的時候猛插一刀,直接奪到歐洲的貿易主導權和海運制海權。

  這對荷蘭簡直是利到天上去了,大順吃肉,荷蘭可不是喝湯,而是也跟著吃肉啊。

  咋還質疑猶豫呢?

  安東尼想的,則是印度離著大順很近,劉鈺又是個處處為大順利益著想的人,讓他主導公司的政策,會不會導致大順聯合荷蘭的商業資本,去搶占印度?然后荷蘭本土被英國一頓暴打?

  商人們長著腿,荷蘭就算打沒了,只要公司的股票還在,去大順印度東南亞,不一樣做大商人?

  可共和國往哪跑呢?

  他怕的就是這個:法國在印度已經被英國打殘,英國基本吃定印度了。中荷貿易公司要是擴張方向是印度,那必是要和英國起大沖突的。

  以安東尼的格局,所能想到的國家利益來看,怎么看,都覺得大順吃印度,是省力而又最有利的下一步戰略。他哪里想的到一場地球的二分之一的薪柴對地球三分之一木牛流馬的最終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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