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通話,聽起來也像是正確的廢話。但又不一樣,和那些喊著內行仁政的人所不同的,是劉鈺說出了錢從何出。
宗教泛濫,未必一定因為民眾生活困苦。
但民眾生活困苦,肯定會促使宗教泛濫。
多明我會在閩贛地區傳教,所總結出的那一套理論,區分與蘇南浙北地區傳教手段不同的經驗,對大順其實也有很大的警示意義。
有些陣地,你不去占領,別人就會去占領。
但只就基層建設、歸屬感這些東西來說,儒家確實打不過耶教。
至少在基層,實在是被甩出去十萬八千里。
除此之外,對于世界運行規律的理解,兩邊也實在有挺大的差距。
多明我會覺得閩贛地區多山,交易不便,所以這里的女性很難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而且越是貧苦山區,對可以耕種的男性勞動力就越重視,男尊女卑也就越嚴重。
是以閩贛地區可以發展大量的女性教徒,但要避開宗族已婚女子,以免惹麻煩。
但蘇南浙北,商品經濟發達,女性其實是有自食其力的能力的,是以在這邊傳教的思路不能與閩贛地區一樣。
單就這種看待問題、分析問題的思路,皇帝擔憂驚懼,劉鈺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因為這些東西,也算是看到了一點本質。
而本質、本源,哪怕只是被看到一點,那也可以迸發出足夠驚人的力量。
更準確來說,讓皇帝如此重視此事的,連那幾個堅持信仰的貞女表現出的令人擔憂的信仰之力都只是外在。
真正的原因還是搜出來的關于傳教手段區別的那封信。
那信里面的分析法、對本質根源的觸及,才是讓皇帝最終動了屠澳門心思的原因。
換位到皇帝的視角,劉鈺覺得這種警惕是必然的。
所以這時候他要說的從長計議,只能順著皇帝的思路去說:收回澳門解決不了問題,要解決問題要控制整個南洋,包括呂宋等地的整個南洋;還要在國內改善民生。
唯有如此,才能治標治本。
皇帝對天主教充滿警惕,也對天主教的傳教方式、基層組織能力充滿了警惕。
天主教可以驅逐、可以禁教、可以征服整個南洋斷絕往來。
但,天主教的傳教方式、基層組織手段,卻肯定會被有心人學去。
只怕,到時候閩粵地區組建個類似的組織,借用白蓮教之類的本土宗教皮,卻用天主教的基層組織手段,那不是要出大事?
而劉鈺最后的那番話,恰恰說到了關鍵處。
固然說,有白蓮教這樣的,專業誰在臺上就反誰的造反專業戶組織。
但大部分百姓,其實還是順民,只要安居樂業,誰也不愿意提頭造反。
是以,就算天主教可以驅逐禁絕,但這些交流過來的西方的組織模式,是無法驅逐禁絕的。最終能解決的,還是解決國內的貧困問題。
而要解決國內的諸多問題,在劉鈺這些年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皇帝所想的,也就是治水、遷民。
因為皇帝不知道真正的路是什么,也才因此當年劉鈺偽裝赤子之心、有宇宙之悲的時候,皇帝覺得劉鈺那是真心的絕望——治水、遷民,也只是續命,最終不還是人多地少、土地兼并、天下大亂而至為他人做嫁衣裳嗎?
既然現在皇帝能想到的解決辦法,也就是治水、遷民。
那這,就終于又繞回劉鈺最擔心的、真正想說的那件事。
錢,就得對外開拓、繼續對外保持交流。
因為劉鈺早就給皇帝算過一筆賬,在馬六甲關門貿易,就算皇家壟斷,所得的利潤也根本不夠支撐皇帝日后的諸多“雄心”。
皇帝聽完劉鈺這番從長計議的話,思索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劉鈺見皇帝還在猶豫,又道:“且,臣以為,暫時保留澳門,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天國之事,皆為虛妄,不可見。”
“但,天主教治下的澳門,卻非虛妄,人人可見。”
“天堂碎不得,因為天兵去不了。”
“但地上天國卻碎得。”
“臣以為,暫留澳門,任憑澳門衰敗,叫天下人知道,這信奉天主不但沒有賜福,反倒是衰落困頓。”
“反正,那些信奉的人多半愚昧,他們焉知這里面的真正原因?焉能理解東西方貿易線的轉移、各國直航貿易的發展才是澳門衰落的真正原因?”
“他們眼中看到的,只是信奉天主的澳門越發衰落、而禁絕天主的天朝越發富足。”
“人皆嫌貧愛富,時日一久,反倒人心皆思圣朝。”
這話倒是叫皇帝眼前一亮。
澳門之所以衰敗的緣故,他跟劉鈺討論過。劉鈺的視角,當然不是什么當地治下腐敗之類,他的視角就非常明確:澳門的興盛,源于前朝的禁海政策;澳門的衰敗,源于各國都在大順搞商館直航貿易。就這么簡單。
和巴達維亞在大順治下,必然衰敗,是類似的道理,因為大順不需要那么一個中轉港。
所以澳門還有沒復百年前富庶興盛的可能了呢?
劉鈺給出的判斷,是絕無可能。除非大順開始閉關,將所有的外國商人,全都趕去澳門,只允許在澳門進行對外貿易,否則澳門肯定會慢慢腐朽。
歷史上澳門茍延殘喘了好一段時間,靠的是鴉片走私中轉和人口貿易。
而現在,鴉片要被禁絕,人口貿易中心更是被劉鈺支到了江蘇,這要是不快速衰敗,那就見鬼了。
當然,他這也只是說穩住這些年。
在歐洲大戰再度爆發、大順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這段時間。
劉鈺咬咬牙,又道:“陛下,殺人,不如誅心。”
皇帝不置可否,起身踱步數圈,忽然停下腳步,眼神中閃爍過一抹狠厲。
“愛卿可有手段,叫澳門衰落殘破至人難以為生?”
劉鈺心下大喜,知道自己若能說出可行的手段,皇帝會慎重考慮這件事。
“回陛下,無需手段。”
“商人逐利,葡人在南洋的貿易,本就步履維艱。被天朝海商所擠壓。如今天朝既得了南洋,海商縱橫,無再有爪哇扣押、呂宋拒絕之事。”
“以商人逐利之心,不出三年,便叫澳門葡人跑的安南、帝汶等地的貿易,全被搶奪過來。”
“澳門若無貿易,又何以為生呢?”
“既無耕地、又無棉田,屆時澳門人皆困頓、宛若地獄。那么,常人看來,這難道不是入信天主的緣故嗎?”
“如此數年之后,一旦歐羅巴有變,天朝力取全部南洋、征伐印度,借勢而收澳門,地獄中的百姓豈不簞食壺漿?”
“若現在收回,這澳門的衰敗已是必然,到時候澳門百姓便覺得,著實因著回歸而困頓,反倒離心離德。”
悄悄以余光看了一眼皇帝,見皇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劉鈺又道:“陛下若不放心,臣便做一些安排布置。管叫澳門三年之內,貿易斷絕。包括,澳門到果阿的貿易,也一并消亡。”
“陛下,殺人易、誅心難。上天有好生之德,雖然屠戮是最簡單的辦法,但若如白蓮教,自唐便鎮壓,至今仍有留存。”
“若陛下仁德不殺,遷民之費,黃淮中原良民尚且不能的朝廷遷民補助,又怎么舍得將錢給這些人呢?”
“只能說,等著將來困頓時候,一些人幡然醒悟。而那些執迷不悟的,或……或可賣與法國人為契約長工,去加勒比砍甘蔗;亦或一次性出賣自己余生的全部勞動力,去印度摘棉花……”
“這南洋諸多島嶼,以及大洋之南的島嶼,尚且無人。”
“若如素絲,浸黑則黑、浸黃則黃,萬萬不能把他們流放到那,也不可流竄到那。”
“將來若陛下有惻隱之心,不忍屠戮,扔去印度摘棉花是最好的。反正臣覺得,那地方就是收稅、賣貨的。待收稅賣貨不賺錢時,退回馬六甲就是,實非可內王化之地。”
“而且,臣以為,若斷絕澳門之貿易,不出數年,之前澳門老住戶,與這幾年遷入澳門的教徒,必要發生廝殺。屆時,既入教,則皆為兄弟姊妹的謊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嗎?”
“此事易爾,若不求速,可令其自行發酵;若求速,亦可派人暗中去澳門挑唆,新人舊人、主客之爭,必也殺個血流成河,不亞嶺南主客械斗。”
“屆時,澳門的耶穌會,又會站在哪邊呢?真的能做到皆為兄弟姊妹一視同仁嗎?就算如此,他難道真有五餅二魚的手段?若沒有,人總要吃飯,耶穌會能解決嗎?”
“及至那時,臣一封書信,傳至羅馬,只說澳門的教中兄弟姊妹受苦,讓耶穌會出錢把他們送去巴西,耶穌會能出這筆錢嗎?就算他們真準備出錢,有錫蘭前車之鑒,葡萄牙政府敢同意嗎?只怕反倒要解散耶穌會!”
“到時候鬧個天下皆知,名聲臭了,豈不比屠戮有效?”
一切為了中荷貿易的順利發展,一切為了即將到來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準備,劉鈺說的這番話,前所未有的陰狠兇殘。
皇帝對這一番殺人不如誅心的言論,極為贊賞。
又素知劉鈺至少在貿易問題上,只要說出來,便有十足的把握。而那澳門,狹促之地,只要如劉鈺判斷的那般,貿易斷絕,必無以為生。
主客械斗,道理相同。
到時候,既是誅凡入教皆相親相愛一家人之心;亦誅耶穌會之心。畢竟,到時候,他們只能選邊站,而選邊站這種事,想都不必想,肯定是選舊人那一邊。
皇帝又想著劉鈺說“如若素絲”的道理,心道也的確是。若那無主之地,這些人斷不可去移民。
將來若下印度,行興國公“上黨歸趙”之計,這些人亦可充實到那幾處法國人轉交的城市中,畢竟法國也是信天主教的。
也算是不用殺戮,就比較體面地解決了這些問題。
到時候,南洋盡歸天朝,西洋勢力盡皆驅逐,再把好大門,倒也可以。
這本來就是個意外事件,皇帝一開始也只是想要在貿易問題上做手腳。只是趕巧了,福建那邊出了教案,一時間皇帝有些震驚,這才動了斬草除根的心思。
經劉鈺這么陰狠的手段一提,皇帝也覺得,誅心似比殺人更有意義。
考慮一陣后,皇帝道:“愛卿過些日子也正要去南洋,既南下順路,這澳門的事,愛卿當以興國公身份出鎮,巡檢人口貿易、鴉片走私之事。一并解決了吧。”
“朕且再容他們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