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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雖狠下來,但老百姓不是被人操控的木偶,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自會有自己的想法。
從一開始,劉鈺心里就清楚,從自己把大順的海軍建起來、貿易中心轉移到松江府的那一天開始,嶺南的農民起義就進入倒計時了。
幾十萬因為原本貿易轉運而為生計的人失業、原本手工業用蘇絲湖絲搓粵緞廣紗的“中產”也陷入貧困,加之本來就有的主客矛盾,起來反抗是早晚的。
從明朝開始,廣州作為貿易中心的地位一直到各國在松江府建立商館之前,都沒有被動搖。
百余年的慣性,大量依附貿易中心而生活的人口,在貿易中心轉移到松江府后,生存肯定是成問題的。
這對嶺南地區是一場巨大的社會動蕩,只是不顯山露水的,尋常人也看不到貿易中心北移的巨大影響。
但是,現在大順中央財政還沒有問題、軍隊剛剛經過軍改,應該說這場可能的起義是必然不可能成事的。
黃淮地區雖然也經歷了廢漕改海的變動,但那里作為朝廷的統治重點地區,在皇帝下決心治淮之后,應該不至于釀出來大規模起義。
土地兼并,需要男勞動力佃活,養不活孩子肯定優先溺死女嬰,黃淮地區的男女比例都快到130比100了。
光棍造反,可真是全無后顧之憂,餓了便結伙吃大戶,搶到東西就回家。
平時為民、災時集結為軍,戰斗力不是很強。
只要大順中央財政不崩,手里有個幾千萬兩的存銀,就算黃河改道,黃淮地區不至于出大事。
朝廷手里這點錢,其實沒辦法同時應付兩個地方的“百萬漕工”。
放任嶺南地區,而將有限的財政放置于黃淮,確保中原穩定,從封建王朝統治的角度來看,是一招“好”棋。
皇帝終究是皇帝而已,起義了,肯定屠。
屠完了,收容收容殘余的,借著戰亂的大量死亡緩解一下土地矛盾——只需要算一筆簡單的賬就行,假設移民一個需要100兩白銀,而100年白銀足以武裝一個線列兵。100萬兩白銀,可以移民一萬人,但要是武裝軍隊,屠戮鎮壓個十幾萬人不是問題。
屠戮十幾萬青壯,剩下的老弱病殘也成不得事,或者餓死,或者逃亡途中死掉,雜七雜八加在一起,輕輕松松解決一百多萬人。
這是一個稍微算一下就能算清楚的賬。
想到這,劉鈺內心還是很感慨的。
盛世起義,可能后世史書上,連一句“沉重打擊了封建王朝的統治”這樣的評價都得不到。
可能唯一能得到的“有意義”的結果,就是讓皇帝加深一下對人地矛盾和經濟學基礎的認可,強化對外擴張移民的決心。
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某種程度上講,劉鈺覺得是自己造成的。
大順和滿清不一樣。
滿清末期的嶺南起義,有一部分貿易重心北移到上海的因素,以及外來商品對舊經濟的沖擊。
是被動的。
而能被動的原因,是打不過。
打不過,說明腐朽到頂了。
腐朽到頂,又使得起義難以平定,最終中央集權崩了,又無人能夠重建中央集權,為后續的各路軍閥混戰新的五代十國打下了基礎。
也導致了將來工農的武裝割據,可以在夾縫中生存的客觀條件。
然而大順這邊,是主動的。
主動的原因,是海軍建起來了,不用擔心被人劫了漕運,國勢正盛。
國勢正盛,意味著統治能力很強。
統治能力很強,意味著平定起義非常容易,不會出現黃巾、黃巢之后的局面,朝廷中央不可能崩。
朝廷中央不崩,意味著反動勢力仍舊強大,將來要推翻也就更加艱難,也完全沒有武裝割據之類的機會。
這種盛世,是不可持續的,因為始終沒有解決最根本的土地問題。土地問題不解決,王朝的統治基礎就是小農經濟,一旦新興階層的力量危及到小農經濟的穩定,有著巨額財政基礎的大順就會以雷霆萬鈞之勢進行反動。
嶺南、黃淮,這是兩個最容易出問題的地方。
但是,劉鈺看來,未得其時。
如果王后拖個三五十年,拖到新興階層的力量已經有掰腕子的實力時,再引爆這兩個點,直接將大順王朝爆的搖搖欲墜,或許能簡單點。
然而,這兩個最可能引爆的點,一個被治淮和劉鈺給皇帝弄來的大量內帑銀穩住了;另一個很可能會在數年之內爆開,而數年之內大順朝廷的力量不但不會削弱甚至可能達到了頂峰,輕而易舉就能平定。
明末的情況,是問題堆積在了一起,太多了,集中爆發了,不好解決了。
大順這邊,則是本有可能把大順的朝廷炸的搖搖欲墜的各種問題,被分散、分批解決了。并不會影響大順的統治,而且新興階層的力量此時也嚴重不足。
劉鈺也沒辦法去和嶺南失業的大量百姓說:為了民族的未來,你們忍一忍,等二三十年后新興階層成長起來后再起義。你們為王前驅,沉重打擊和動搖舊統治階級的力量,從而為新興階層踏上歷史舞臺鋪路。
鴉片販子對劉鈺發的那些無恥和無理的怨言,提醒了劉鈺,從現在開始,很多事情都和從前不同了。
而他也意識到自己現在陷入了一個近似無解的怪圈:想要往前走,就需要皇帝的支持;皇帝支持的前提,是皇帝認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讓皇帝感覺到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就需要劉鈺需要不斷加強皇帝的力量、至少讓皇帝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加強;皇帝的力量被加強,又嚴重威脅將來歧路時候的變革……
以至于現在如此的難受。
自己這個一直試圖給大順挖墳的人,卻生生把可能威脅動搖大順統治的反抗力量,一個個“加速”逼出來,不會一起爆發,而是分批分次且在王朝盛世的時候解次序解決掉。
大順的情況如此特殊,只怕將來的新舊對抗,要比原本歷史上更血腥更殘酷,也更艱難。
這幾年就總是時不時涌出一種無力感,一種脆弱的失敗主義情緒,時不時就會彌漫在他心頭。
今天這個鴉片販子的幾句話,說起嶺南商路衰落的問題,讓他內心再一次涌出一種說不出的沉痛的無力感。
旁邊隨同的官員看到劉鈺在那沉默,不免覺得奇怪。
廣東節度使心道,雖然這鴉片販子的話,聽起來似能自圓其說,但其實根本不值一辯。興國公也是大風大浪闖過來的,殺的人數以萬計,不說征戰事,單單一個獅子國移民,因之而死的南洋唐人也有萬余不止。
興國公到底在想什么?可絕不是因為這個鴉片販子的幾句話吧?
猛然間,廣東節度使仿佛一下子想明白了一般,內心暗驚道:不好!
這廝嘴里胡說,他罪必死,倒不必提。
可他說的大庾嶺商路事,這幾年確實頗多無業流民為賊寇。
怕不是國公擔心,將來真要是這邊出了事,以至于民亂四起,而有人效《流民圖》故事?
到時候,將嶺南民變的原因,全都歸結于國公身上?借此將其推倒?
又悄悄看了眼在那沉默思索的劉鈺,越發覺得是這么回事。
再一想,更覺心驚。
心道這鴉片販子,非是本地口音,又如此嘴硬。說出話來,亦非是尋常奸徒所能說出的。
莫非……莫非這里面竟是神仙打架?或是這人背后竟有什么人物?原本實在廣州做生意的,待松江府興起后擠不過去,便做了這等勾當?
甚至連被抓該怎么說的話,也是有人教唆的?
這要是行刑的時候,叫喊起來,亦或是繼續審下去審出什么問題,可就麻煩了。
我一小小節度使,雖也算是封疆大吏,但相較朝堂上那些真正大人物,可著實誰都招惹不起。
越想越是心驚,越想越覺得只怕未必沒有這種可能。他也不知劉鈺想的是天下事,自以為所慮的是朝堂勾心斗角事,略略慌亂之后,便定了心思。
“國公?國公?”
幾聲輕喚,將在那沉默皺眉的劉鈺喚醒,本來皺著的眉頭在內心煩躁的低沉中,強行展開。
“國公,此賊的話,簡直強詞奪理。國公不必介懷。商路盡歸松江府,乃自然之理。之前聚于廣州府,才是逆天理而行事。此天理,非人力也。”
“況且,若真是活不下去,行作亂之事,倒也說得過去。但此賊販賣鴉片,他說的這些就毫無道理了,不過強辯而已。”
“此等人,國公又何需與他辯駁?下官以為,叫人割了他的舌頭,免得到時候亂說。”
劉鈺微微一怔,不屑道:“他這番狗屁話,哪有什么道理?我只需幾句話,便叫其啞口無言……”
廣東節度使卻輕拉了劉鈺一下,兩人走到無人處,才小聲道:“國公,只怕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的屁話,可恨之處非在其販賣鴉片,而是將嶺南事盡歸于國公。”
“我剛才雖說,此天理,非人力。但,若如大河決口,淹死了人,是一回事;這主動挖河,淹死人,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