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身份,總和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人。
如同蔣友仁是耶穌會會士,同時也是一批天文學家和數學家的弟子。
而在他們看來,劉鈺既是大順的勛貴和幕后外相,同時也是個科學圈里的人物。
于是等到蔣友仁等一批嘗試新路線的人來到澳門,接觸到大順這邊的更多情況后,便有些絕望。
蔣友仁在翻越了一些大順這幾年出版的科學類書籍后,覺得自己的水平比禁教之前的傳教士肯定是高出許多。
但要說能打動大順的興國公,讓他出于對科學的支持從而允許耶穌會再度入京……怕是癡心妄想了。
他受到的專門面向中國的特訓,是天文學。找的理由,也是參與15年后的金星凌日觀測、確定日地距離這件大事。
但是,他來到澳門之后,翻閱了這幾年大順科學院的一些期刊冊子之后,發現大順毫不掩飾地在搞月相圖,試圖打破英國航海鐘對經度定義權的壟斷。
一群搞月相圖的人,哪怕今年就有金星凌日,大順都能抓出來至少三五十人參與觀察測算。更何況15年后,又得有多少人有能力干這件事?
利瑪竇來的時候,拿出幾何原本,天下獨步。
蔣友仁自覺,自己的天文學和數學水平,比利瑪竇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然而,想要達到利瑪竇那種天下獨步、士大夫皆以為大才的水平,自己卻要能做到獨自解決費馬大定理、獨自解決任一大于2的整數都可寫成三個質數之和這樣的問題,才有可能。
不是自己比不過前人,而是目標受眾的水平比之前高多了。之前整天啃白菜,偶爾吃塊肥膩的豬淋巴結那也是美味;等著吃慣了山珍海味之后,誰還能再去把豬淋巴結奉為美餐?
針對大順特殊國情特訓的數學和天文學,沒辦法用來做機會。
那剩下的,就更別提了。
不是說水平不夠這么簡單,而是剩下的,完全就是“異端”、“謬論”、“扯淡”、“妄圖篡奪神的偉力”了,這是耶穌會不可能踏足也根本不可接受的東西。
比如蔣友仁看到的一些威海、松江府等地新學的教科書,主要是通識、自然等,完全既是在摧毀宗教的基礎、褻瀆神的偉力。
比如豌豆故事、比如滄海桑田泥沙淤積出的中原、比如原子分子……前者分明是在試圖觸摸上帝才能管控的力量,不管真假,本身這就是不對的。
蔣友仁倒是明白一個道理。
一個能流利背誦圣經的人,并不能自己一片空白地獨自寫出別的什么經,能寫出來的無一不是一時人杰、攪動世界的人物。
同樣,這些接受新學教育的孩子,你問他們豌豆什么的,到底是怎么發現證明的,他們可能也就講個故事。但他們卻對這些東西,深信不疑。
蔣友仁覺得,大順已經沒救了,已經是上帝拋棄之地了。他們已經開始向孩子下毒手,自小灌輸那些魔鬼言論了。
可怕之處,就在于“常識”二字。
教徒的常識,是七天創世。
這些被灌輸了魔鬼言論的孩子,他們長大后的常識,卻和七天創世一點沾不上邊。
和儒家士大夫,還能討論討論玄之又玄的道、太極、氣、理。
和這群人,討論什么?討論為啥雙眼皮單眼皮?這是上帝才該掌控的力量,是凡人該討論的嗎?
本來耶穌會的目標,是扭曲概念、鳩占鵲巢,把上帝之類的詞借來用,取而代之。
現在耶穌會試圖走動的“大順幕后外相”的這條路,人家根本就不給鳩占鵲巢的機會,大肆宣傳魔鬼言論,根本不談什么太極、氣、理之類的東西,甚至自己扭曲了“道”、“自然”的概念。
關鍵是,人家根本也不爭辯。
而是利用權貴的權力,直接灌輸下一代。
武功絕然的國公,手里又有錢,皇帝又寵信,縱有反對的,卻也沒什么用。
天文學和數學,不夠優秀,不能鶴立雞群;其余常識,則根本是魔鬼言論,自己根本不可能比魔鬼更優秀吧?
那還怎么滲透?
在福建事件之前,蔣友仁只是覺得前路艱難。
福建事件配上鴉片事件后,加上劉鈺直接說警惕耶穌會打科學牌的話后,蔣友仁就直接絕望了。
他認為,耶穌會一直試圖走的上層路線,已經失敗了。
在多明我會因為中國禮儀問題發難之前,耶穌會走的是“忒修斯之船”計劃。
一艘船,木頭全換了,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上帝之類的名字,還是那個名字,但本意悄悄替換,中國的上帝,還是原來的那個上帝嗎?
本想著借著以耶補儒的機會,把儒家的很多東西換掉,如同佛教染宋儒一般,本也是外來宗教,悄悄在本地扎根。
等著日后如同佛教那樣,使得百姓不覺得這是外來的東西,到時候再傳播真義。
如很多士大夫信徒之前所言,佛教不能殺生吃葷,而天主教不能納妾,除此之外,剩下的都比較容易守住戒律,也多有君子之德。
然而,這個忒修斯之船計劃,被那群搞異端審判所起家的多明我會,攪合黃了。
教廷開會討論,支持多明我會,否定耶穌會的變通,認定上帝、祭祀祖先等,皆是異端行為,不可用。
忒修斯之船計劃失敗后,耶穌會研究了中國后,發現中國問題的關鍵,在于皇帝。
皇帝問題的關鍵,在于繼承人。
而繼承人問題的關鍵,在于混入皇宮。
混入皇宮問題的關鍵,是大順需要歷法、天文學和數學知識。
于是開啟了上層潛移默化影響計劃。
這個計劃之前還算是比較成功的,大順要繪制地圖、要改進歷法、要對外交流,正需要人。耶穌會壟斷了對外交流的途徑,也利用了英荷兩國傻呵呵地劫舟山、搶貨船的行徑,隔絕了新教。
甚至利用在皇宮教授數學的機會,試圖影響過繼承人。
其實他們的運氣已經不錯了,耶穌會曾經試圖在皇子繼承問題上站隊的,但是一些久在中國的傳教士覺得這是一部險棋,一旦走錯了就萬劫不復,是以并沒有在繼承人問題上站隊。
這就是運氣了。
要不然,更慘。
他們根本不懂中國皇帝。
也根本不懂紫禁城的權力欲望。
哪怕你支持的皇子登基,上位之后,想的也不是如何感謝這些傳教士,而是想著他媽的他們今天能支持我,明天我兒子繼位的時候他們豈不是也要站隊。
皇權豈能容忍外部勢力插手?
別說外來傳教士了,幫著皇子登基的大臣,事后翻臉不認,被殺的不也有的是?
反過來,你支持的皇子失敗,新皇帝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持大義:朕的兄弟勾結夷狄,朕要驅逐夷狄傳教士。
正愁找不到“兄友弟恭”的借口呢,這不是白送到眼前的大義?
即便他們運氣很好,沒有在繼承人問題上站隊、支持、籠絡,然而新皇帝登基后沒幾年,仍舊還是選擇了禁教。
本來也就還好,雖然禁教了,但還有轉圜的余地。因為還有很多傳教士,憑借著天文學數學知識,在皇宮里任職。
然而,幾年之后,大順內部出來個奇葩,幾乎是憑一己之力,把皇宮內的傳教士也基本肅清了。
皇帝當然信得過自己人,之前用,只不過是自己人里沒有這樣的本事,現在自己人里也有這樣的本事,那干嘛還用外人?
這奇葩用的是釜底抽薪之際,直接抓住了傳教士之所以能在宮廷的根源,從根源上解決了這個問題。
現在,忒修斯之船計劃,和上層影響計劃,全部失敗。
又想搞借科學之名滲入計劃。
但這個計劃的重要執行者,蔣友仁自己,都覺得必然失敗。教廷那群人,根本就老了,根本就不知道現在外部世界的變化有多大。
一個已經試圖繪制月相圖的大順,缺耶穌會的這么幾個半路出家的天文學士嗎?
當真是刻舟求劍,以過去的大順來制定現在的計劃,若能成功,便見魔鬼了。
他澳門的這幾年,他讀了很多的書,參閱了日本那邊島原之變的歷史,也看了大順開國的一些歷史。
在多明我會那邊提出在閩東贛南傳教、要與在蘇南浙北傳教采用不一樣的方式、因地制宜之后,蔣友仁也受到了啟發。
他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在中國傳播正信,就需要采取一種大膽的、前所未有的方法來一場中國版本的島原殉教大起義。
既然,大順開國就是武裝反抗成功的;既然,中國并不是只有富庶的沿海地區,還有大量的貧困地區,為什么不在那里傳教,利用中國貧民渴望公平、天下歸公的想法,依靠宗教組織起來,嘗試推翻現在的朝廷,取而代之呢?
利用很久很久前在那些高盧部落傳教的經驗,幫著蓋房子挖井看病,拿出在底層活動的韌性,放棄上層路線,走下層路線。
至少,他覺得,這似乎是現在看來唯一可行的方法。耶穌會的新嘗試,其實已經宣告失敗了。
只是,即使是這個唯一可行的方法真的能得到支持,也需要一個澳門,作為提供資金、訓練唐人教徒深入內地的基地。
他們這些人,即便能張口子曰閉口古訓,也即便能如白多祿一般閩地贛南方言說的和當地人一樣,可他們終究膚色就叫人感到排斥,必要以唐人教徒深入內地方可。
他觀中國史書,發現以平民身份而成皇帝,或是掀起一場天下大亂的,比比皆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與歐洲截然不同,既如此,何不因地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