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扎克萊說笛福就是個寫小說的。
可能或許真的不懂貿易和經濟。
但笛福的眼睛看到的事實,就是在東方貿易之下,倫敦、諾維奇等傳統呢絨紡織工業區,急速衰落,大量的紡織作坊破產、大量的工人失業。
而在東方棉布禁止法令生效之后,這幾個地區的紡織業確確實實又恢復了活力,大量的工人重新找到了工作。
法扎克萊是東印度公司的高級雇員、500磅以上的中高級股東,他當然站在公司的角度來看英國國內的政策。
笛福挨罵,是因為印度和大順的棉布。
斯威夫特被他罵,則是因為大順的茶葉——公司希望降低茶葉關稅,從而獲得更高的利潤,但議會給否了,拒絕了東印度公司的提案。斯威夫特在其社論中,辛辣地諷刺了東印度公司,造成了“惡劣”的影響。
而這個提案,是當年瑞典東方公司改組時候,英國東印度公司給劉鈺的承諾,以獲取劉鈺放棄和瑞典合作的價碼。
但這個承諾,并未達成。
現在,后果已經浮現。
法扎克萊不傻,英國公使也不傻,伴隨著商館被查封、商船被扣押,以及大順大張旗鼓組建西洋貿易公司這件事,他們當然知道這是大順在搞不正當競爭。
問題是,憑什么大順與荷蘭合作?
而不是與英國東印度公司合作?
挨了一巴掌之后,東印度公司先反思了自己為什么挨打。
既然鴉片問題顯然就是幌子——早不管,晚不管,在本國西洋貿易公司組建的時候管?
那么得出的結論,就是國內的政策不利于貿易,使得英國東印度公司并沒有為中國的出口創造最大的價值,所以中國方面才選擇了與荷蘭合作而不是與英國合作。
為什么英國東印度公司并沒有為中國的出口創造最大的價值呢?
因為英國國內奇葩的關稅保護、以及更加奇葩的茶葉高關稅制度。
為什么英國會有棉布的關稅保護?
因為英國的工業資本家“寡廉鮮恥”,為了自己的利益非要搞工業,不讓英國人民穿上更便宜、更好看的印度和中國棉布。
所以,邏輯是這樣的:
如果英國放開關稅,那么憑借英國的艦隊力量、對大西洋貿易的控制權、北美殖民地,東印度公司就能從中國進口現在二十倍的棉布、三十倍甚至一百倍的茶葉。
這么大的貿易額,再憑借英國的海上力量,摧毀荷蘭、瑞典、丹麥的東印度公司,全然壟斷東方貿易品。
大順還敢輕易斷絕和英國的貿易?
會把大順逼到主動去歐洲開辟貿易嗎?
這不是國內那些工業資本的錯,是誰的錯?
當然,這種事,理論上是有兩種解決方法的。
其一,改變英國國內的政策,簽訂《中英友好通商條約》,敞開關稅,大肆購買大順的貨物,增加中英友誼。中法之間的友誼是不會長久的,因為法國有自己的工業,而且很多和大順沖突,包括瓷器和絲綢。
其二,艦隊堵在大沽口,攻下紫禁城,摁著天朝皇帝的腦袋,逼著大順斷絕與瑞典法國丹麥葡萄牙西班牙普魯士奧地利的貿易,只能和英國貿易。不同意就給一巴掌,打到同意為止。
然而,理論和現實,總是相差過遠的。
所以,理論上的兩種解決辦法,實際上只有一種解決辦法。
因為……東印度公司現在超過一半的利潤,來自于茶葉、瓷器、絲綢和大黃。
在大順借鴉片問題搞“不正當”競爭的情況下,不要想著靠道理說服大順,也不要指望去抗議說鴉片走私的船和東印度公司沒有法律關系就逃過一劫——這一點,法扎克萊非常清醒——所以,唯一的補救方法,就是給大順足夠的承諾,讓大順認可英國貿易的潛力,從而不會把他們驅逐。
現在的東印度公司,既不是拿到印度之后收土地稅的東印度公司,也不是英國已經爆發了工業革命且孟加拉大饑荒之后印度本地紡織業崩潰時的東印度公司。
而是一家利潤和中國息息相關的、標準的買辦公司。
而這,也意味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貿易,現在存在著極大的風險。
拿去年來到中國的一艘東印度公司的商船來說。
這艘商船,來到中國,攜帶了英國的絨布3533長匹,成本價,也就是在英國的采購價,是62000英鎊。但在中國銷售之后,所得白銀,是167000兩白銀。
算上英鎊和庫平銀兩的兌換幣,利潤率,虧損11。
還有26600短匹的長厄爾絨,成本價,61000英鎊。銷售之后,所得白銀,是18萬兩,不算運費,弄個平,虧損才3。
大順唯一大量需要呢絨、且不會賠本的的地方,是海軍,但海軍的呢絨都是買法國的。
本來為數不多賺錢的,是從明古魯和印度弄來的鉛和胡椒,但問題是伴隨著大順下南洋,自己控制了鉛、錫、胡椒,現在這些東西也不掙錢了。
呢絨賠錢,不是一天兩天了。
這里面,牽扯到東印度公司和英國紡織商的關系、牽扯到議會討論、牽扯到東印度公司要履行的銷售義務、牽扯到沒有那么快拿到現金不得不走三角賬以貨抵賬等等,這個不提。
只說一家公司,賣本國貨不賺錢甚至賠錢、買外國貨才賺錢的情況下,被斷絕買貨渠道,會怎么樣?
偷偷搞的鴉片貿易,為的就是搞到現金。法國還有美洲人參能換貨,英國除了鴉片還能拿出什么?
大順是吞金獸,只吃金銀銅和一些奇葩貨物。
這便是劉鈺用人參挑唆英法在北美開戰如此順利的重要因素,也是英國東印度公司悄悄搞鴉片走私的原因。
東印度公司周轉的利潤,急切需要中國貨物運回去盈利。
現在競爭已經很激烈了,法扎克萊不久前得到消息,連普魯士這個海上弱雞,都被腓特烈二世授權組建了“埃姆登普魯士王家江蘇中國亞洲公司”。
這種情況下,國內還各種掣肘,還不放開棉布關稅和茶葉關稅,公司的資金周轉已經相當困難了。
一旦被大順打擊貿易,會怎么樣?
而這一切的根源,不還是因為英國東印度公司不能給大順帶來足夠的出口額嗎?
若東印度公司對英國政府沒有怨氣,那反而是見了鬼了。
東印度公司當然不知道劉鈺對英國反感的真正原因,但卻大約猜到了劉鈺沒有選擇與英國合作、而是選擇與荷蘭合作的一個重要原因。
英國的紡織業工業資本家、以及本地的貴族圈地養羊的農業地主,他們的實力足夠強大,都能出臺棉布法令,也能逼著東印度公司不得不買一些英國呢絨——比之被自己的商業和金融資本毀掉工業基礎的荷蘭,不可同日而語。
法律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工具。
東印度公司的這點商業資本,不是英國國內的工業資本和土地資本的對手。而荷蘭的商業資本和金融資本,能把荷蘭的工業資本打的抬不起頭。
這就是兩者命運的區別,也是兩者一個可以和大順合作、一個被大順打壓的原因……之一。
在法扎克萊看來,如果英國放開關稅,最多三年時間,英國東印度公司就能毀滅英國的羊毛紡織業,并且徹底摧毀剛剛起步的棉紡織業。
一旦將其摧毀,公司只是買大順和印度棉布的利潤,就能讓公司資產翻幾番。
而且,也將極大地提升在大順這邊的價值,使得大順不敢輕易打擊英國東印度公司,怕影響本國出口。
如果這樣,這完全就是一個可以談判的籌碼了——以英國的艦隊力量,控制大西洋要道,打擊各國的對華貿易,從而讓英國東印度公司成為對華貿易額最大的那一家。
在確保控制了東方貿易后,英國東印度公司就有了和大順談判的籌碼:壟斷市場,以關閉市場來恐嚇,也是一種談判籌碼。甚至可以讓大順默許東印度公司走私鴉片。
你要是不買我的鴉片,我就不買你的絲綢棉布。雖然不可能做,但最起碼可以拿出來談判了。
現在,談什么?
連籌碼都沒有,有什么可談的?
你英國東印度公司不買茶絲瓷棉,自有荷法瑞丹普葡買,缺你一家嗎?你現在買的茶葉,連丹麥都不如,你有什么資格提條件?
法扎克萊當然準備要立刻前往澳門,求見劉鈺。英國公使可能也要前往揚州,請求見皇帝,但皇帝是否同意就難說,總歸見劉鈺還是簡單一點。
他也根本不準備扯什么那些程序上、理論上英國東印度公司無罪的借口,他知道這樣只會激怒大順。
他是準備求饒認錯,可以認可被罰一筆錢,可以確保日后嚴加管控鴉片貿易,可以寫保證書。
但問題是,僅僅這些,足夠讓大順回心轉意嗎?
是否,還要給出一些承諾:請先不要打壓英國東印度公司,且觀后效,公司有辦法游說議員,放開茶稅、棉布稅、瓷器稅?
這,正是法扎克萊拿著一個死人、一個愛爾蘭托利黨指桑罵槐的原因。
他希望英國公使能夠正視且鄭重地看待此事,并且抓住這件事的根源,從國內解決。
而不是試圖單純地講道理。
公理戰勝強權的世界,現在并不存在。
而且英國現在也沒有制定公理、就說鴉片合法的實力,連打個西班牙的美洲還費勁呢,哪能讓“公理”覆蓋到東亞?
所以,他很鄭重地向公使說道:“公使先生,請相信我。這件事想要真正解決,不在澳門,也不在紫禁城,只能在威斯敏斯特宮。無論如何,請您將中國的情況,詳細且細致地傳回倫敦,讓他們清醒一點,不要產生諸如詹金斯的耳朵這樣幼稚且可怕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