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始至終,劉鈺一句關于“印度”的詞匯都沒有提。
提的最多的關于殖民的問題,反而是南大洋的巨大島嶼。
然而,法扎克萊的腦海里,卻在思索中,不斷地涌出關于印度的詞匯。在考慮公司內外交困之下新的增長點時,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劉鈺一個字都沒提到的印度。
在他潛意識里已經相信了劉鈺“官”、“商”思維方式之別的背景下,他把公司的未來,便寄托在了印度上。
關于南大洋的巨大島嶼,東印度公司沒有絲毫的興趣。
也正是因為劉鈺孜孜不倦地講清楚了大順和英國的區別、政府和公司的區別,法扎克萊就很容易相信劉鈺話里話外暗示、教唆、引誘的一些東西。
的確,南大洋的巨大島嶼,或者說地球上唯一的一塊“新大陸”,公司沒有任何興趣。
公司是要盈利的。
那破地方無利可圖,要之何用?
弗吉尼亞公司,當年在北美,好幾次差點破產解散。
最終,是煙草救了弗吉尼亞公司。種植煙草可以銷往歐洲,獲得利潤,公司活了,弗吉尼亞殖民地人口多了。
而南大洋的新大陸,公司要之何用?
就算那里土地肥沃,可赤道無風帶、距離太遠、完全沒有可貿易的文明等等因素,就算能種煙草,也無利可圖,更不要說聽聞那地方好像也就適合種小麥棉花和養羊。
在人參貿易之前,整個加拿大,都不如一個海地值錢。
同理,在煙草貿易之前,整個北美最肥沃的土地,也沒有一個澳門值錢,更不要提爪哇和蘇拉威西、班達、安汶了。
但是,對大順來說,那偏偏就是無價之寶。
沒有大量的人口、沒有本土文明、卻有四季分明的氣候、水草肥美的土地。
大順每年賺那么多錢,既然沒有收藏金銀的癖好,那么花在哪里最值呢?
政府不是公司。
政府花錢的目的,也不能是盈利為目的。
這就非常容易理解為什么大順要拿鴉片問題,來索要航海鐘、長絨羊之類的東西。
邏輯非常清晰。
非常通順。
在劉鈺講清楚了政府和公司的區別之后,有些東西的推論也就是順理成章的。
而這個順理成章之外,劉鈺不斷地講大順的土地問題、講東西方的地租問題、講東西方不同的土地生產方式問題,也就在不斷暗示法扎克萊:其實,收稅是最賺錢的。
如果,將政府考慮成公司。
那么,每年的鹽稅、土地稅、人頭稅,這是毛收入。
軍隊開銷、邊疆守備、治水、救災、賑濟、官員工資,這是支出。
毛收入減去支出,就是利潤。
然而,政府不是公司、公司也不是政府。
所以,公司比政府的利潤更高。
因為可以省下邊疆守備的開銷——在法扎克萊看來,假如英國東印度公司殖民了大順,所有邊疆區都可以扔了,只留下最富庶的省份即可。
可以省下治水、救災的開銷。
可以省下賑濟的開銷。
這么一算,如果大順是一家公司,其每年的利潤額,如果完全利潤最大化的話,完全可以達到幾千萬兩白銀的利潤。
而且,這個利潤又幾乎不受市場影響,且不受價格影響。
如果以日本那邊征稅征到四公六民,即40的稅率。
那么,十萬畝土地就能征收大約4萬兩白銀的稅作為利潤。這是非常高的利潤了,也就幾個村子的土地。
尤其是劉鈺與他講了一些關于蒙元統治時期的土地稅政策、包稅制度等等后,這種思路也就更加清晰了。
由以上,可以理性地推斷出來,這個利潤增長點需要以下特征。
首先,不能是一百年前的北美那樣的地方,地廣人稀,根本沒法收稅。
相反,要有足夠的人口、成熟的已經存在了稅收制度的地方。并且土地肥沃、物產豐饒,使得土地稅可以征收的足夠多。
其次,不能是大順這樣的、完整的、強大的、中央集權還能輕易籌措3000萬兩白銀興修水利的國家。
相反,必須是中央集權已經崩潰,戰斗力很差,地方分散無法集中力量的國家。
再次,不能是中國這樣的,動不動就起義的民族。比如當年華人水手暴動反殺西班牙呂宋都督、比如不久前的爪哇糖廠起義、以及比如如今朝廷的開國之路就是一群造反的百姓。
相反,這個族群必須是溫順的、不會劇烈反抗。
用中國的一句古話講,這叫“按圖索驥”。
這種按圖索驥式的思考之下,某個地理概念的名稱,似乎在法扎克萊的腦袋里沖著他招手,并且說道:“沒錯!正是在下!”
不但正是在下,而且還是一個讓英國東印度公司名副其實的地方。
否則,像是瑞典的東印度公司一樣,哪里算是印度公司呢?分明是中國公司嘛。
這種仿佛冥冥中天注定的感覺,更讓法扎克萊堅信了自己的判斷。
而隨后,劉鈺的又一番“威逼利誘”,更讓法扎克萊確信弄清楚了這一次“鴉片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少,他覺得自己弄懂了。
劉鈺在說完中英貿易順差過大是英國自己的問題后,也就順勢提出了一項特殊的貿易訂單。
“當然,我理解你們的擔憂。你們覺得,天朝的仿制能力很強,擔心運過來幾次貨之后,天朝自己仿制了,你們也就無利可圖了。”
“對此,天朝當然也是有誠意的。”
“比如,可以花費足夠的錢,來買專利和幾件樣品……你懂的。”
說著,劉鈺狡黠地笑了笑。
法扎克萊當然懂,意思就是買辦的回扣。
劉鈺緩緩地伸出三根手指道:“錢,不是問題。我也知道英國的情況,不管法令是因何修改的,亦不管是不是你們的功勞。總歸,30萬英鎊,十件經測試合格的樣品、專利技術。”
“花多少錢搞定,那是你們的事。我們要是找私人去搞,那是間諜行為,反倒不容易得手。”
“你們畢竟是英國的公司,30萬英鎊怎么花,剩多少,那是你們的事。”
“鑒于你們販賣鴉片的問題,畢竟倒了一手,不是公司直接來辦的,還是有些‘道理’可講的。”
“這件事是否要將你們驅逐出去,還需要朝廷做出定奪、禮政府這邊最終評定。”
“此事頗為麻煩,我估計也需十年時間吧?”
“我就先把鴉片的事,添油加醋地如實上報,最終結果如何,我也做不了主。”
“在此期間,每年我會付給公司一萬英鎊的經費。為期十年。等到貨到手后,我會直接支付剩余的尾款。你知道的,我是有償付能力的。”
“此外……”
劉鈺從桌上摸出一本小冊子,遞給了法扎克萊,上面都是一些大順希望由東印度公司那里購買、走私、或者是說服英國議會允許對大順出口的一些特殊貨物。
各種貨物的價格,都很高。
這些貨物都有利可圖,這種超高的定價本身,正是因為英國政府的技術保護。
真要是放開了行政管控,幾頭羊、幾匹馬、幾張圖紙、幾塊鐘表,就算鐘擺是金子做的、鐘殼也是金子做的,又能幾個錢?
在法扎克萊接過小冊子,或者說技術品管控清單之后,劉鈺用手指擺出一個十的字樣。
“十年時間。公平、公正、公允地審理清楚鴉片責任問題的時間,是十年。當然,責任清楚了,也不是不可以另有說法。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嘛。”
“如果說,英國東印度公司能夠在十年內達成這些交易,我想,貴公司在天朝的信譽、在天子陛下那里的形象,都會得到提升的。到時候,只要不繼續搞鴉片貿易,不搞一些違禁品,完全可以放任你們繼續貿易嘛。”
“況且說了,我對英國的市場還是非常看好的。說不定,哪天你們就放開茶葉關稅、棉布關稅了。這對我們的手工業發展,也是有極大好處的。”
“你呢,可以把我的意思,明確地轉達給公司高層。當然,你個人的好處我也不會少了你的……說句不好聽的,你這一年在公司忙里忙外的,累夠嗆,賺幾個錢?完后財務又查賬、又審核,弄不好還去董事會和倫敦法院告你。”
“你搞好了這幾單生意,你就是把錢都買了國債,靠利息,下輩子都能賺的比你在公司拿工資高。”
法扎克萊看似很高興地點點頭,內心卻想,中國人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十年時間……
十年之內,公司如果想要為了繼續發展,必須要明白,中國貿易只是暫時還能做,且只能保證十年。十年之后什么樣,誰也說不清楚。
公司必須要有危機意識了,必須要盡快召開董事會,轉變思路,開拓新的利潤增長點。
必須要明白,一些延續了很久的事,并不是理所當然、亙古不變的。
時代,變了。
這十年的機遇期如果把握不住,那公司就徹底被中國人扼住了命運的咽喉。
或許中國人十年后會卸磨殺驢,或許不會。
但公司的命運,不能寄托在中國人的“或許”上,必須要把握在自己手里,及早擺脫對中國貿易的依賴。
只有這樣,公司才有和大順討價還價的資本。否則,被人扼住咽喉,怎么討價還價呢?
當然,茶稅問題、這也需要盡快解決。解決了茶稅問題,提升茶葉收購量,也可以促使大順投鼠忌器,這也是一種把握命運的方式。
但最終,公司最好還是不好和中國產生太過密切的聯系,至少要確保,哪怕中國這邊真的斷絕貿易了,公司也不會如voc一般瞬間崩潰。
“公爵大人,您的意思,我會盡可能完整地、明確地傳遞給公司董事會。并且我個人保證,公司會努力對技術品出口管制、茶稅等問題,盡全力游說。”
“我是沒有資格覲見陛下的,我也希望公爵大人能夠在天子面前,說清楚,公司已經認識到監管不嚴的錯誤,并且保證不會再犯此類錯誤。”
“而人口買賣、傳教等問題,我個人可以保證,公司絕對沒有參與。公爵大人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我國早已經脫離了羅馬教廷,并且在傳教問題上絕對不像天主教那樣狂熱。而人口買賣問題,公司不但不會參與,也可以保證,不會買任何途徑的華人人口。以免造成……誤解。”
他說是誤解,實際上的意思是口實。
法扎克萊心想,錫蘭的事,我們記憶猶新,同樣的錯誤絕對不會犯兩次的。我們不但要不給你們口實,更是要小心你們這些族群的人在我們的殖民地有任何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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