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操刀種痘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
和大部分所謂的“實學”子弟一樣,他是一個與周邊的讀書人格格不入的人。
事后,出于感謝和禮貌,我和他聊了幾句。
他說自己是學的最差的那批人,所以用來做這種工作,每個月賺不到幾個錢,但總比之前的生活要好一些。
通過聊天,可以知道,這是一個非常標準的“實學”家庭。
他的哥哥也讀過書,在陸軍的炮兵服役,前年就被調往了川西高原,據說那里正在進行一場平叛戰爭。
不過戰爭的規模并不大,朝廷只是調集了一批精銳的榴彈炮兵。
我問他學習實學的原因是什么?
和我預想的一樣,這是一個功利的民族。
他的回答是一開始中午有一頓飯,并且有機會從事一些還算不錯的工作。而且他的母親因為會紡紗,這幾年出口貿易很好,至少能夠養活他讀書到十二歲——這是一個殘酷的分水嶺,考核不過,就沒有前途。而十二歲已經算作大半個勞動力了,家里不會養閑人的。
他在十二歲的考試中考的并不好,但也不壞。至少相對于那些回家的人,他還算是幸運的。
我試著詢問了一下他是否理解在做什么,他用我完全聽不懂的奇怪的道理解釋了一番為什么接種豆苗有用。我笑著問他自己理解嗎?他說就是這么教的。
然后他給出了一個非常難以反駁的理由——他哥哥作為炮兵,雖然學三角函數,但在打仗的時候卻不會用到,而只需要背表即可。
我說,所以,為什么要學呢?
他說,先生就是這么要求的。
我說你喜歡學數學嗎?
他說不喜歡,但是不學就只能回去做苦工,甚至沒有種地的機會。因為他家根本沒有土地。
我試著問了他一些關于《孟子》的章節,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會背的沒幾篇。我想,怪不得他們這種人是邊緣人,連我這個外國人都不如。至少,我還有自己的字號。
我問他的夢想是什么。
他說,好好工作,攢錢,娶媳婦。然后,賺一些錢,將來去課堂里描繪的南半球的那片四季分明的土地耕種。
那里暫時沒有地主,所以只要有力氣,就可以開墾足夠的土地。
他希望自己死前,有一些兒子和女兒,有100畝土地,并且有兩頭牛和幾匹馬。
神奇的是,這個根本背不了幾篇《孟子》的可憐人,卻可以理解經緯度概念,并且理解冬夏顛倒——他們以京城為零度經線,當然不會以別的地方,這是顯而易見的。
這是他們通識課的內容,我完全不理解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即便他希望前往那里,但是理解經緯度概念有什么意義呢?
最后我問他知道英國在哪嗎?
他很機械地背誦了一段東西,包括我們的首都和歐洲是否有陸路可通殖民地。
以及……一個非常專業的詞匯:黑三角貿易。
我說,知道這些,并不能讓你發財。
他說是的,但是一旦學了,就很難忘記。而且,一看到我,就想到了三角貿易。
我不得不和他解釋東印度公司所從事的業務,與奴隸貿易并不是很有關系。
我更希望他一看到我。
或者,看到任何英國人,就想到彬彬有禮紳士優雅。但他想到的卻是黑三角貿易。
松江府的天氣有幾分倫敦的感覺,至少冬季是這樣的。
今年公司的業績,也會如同今天的天氣一樣。
碼頭上公司的貨船,仍舊被扣押著,看來已經不可能趕得上季風了。
相反,他們西洋貿易公司的貨船,正在興高采烈地裝配貨物。
每一個搶買到了股票的人,都興高采烈。
他們用貪婪且期待的目光,看著一箱箱的茶葉生絲大黃絲綢錦緞瓷器棉布木器漆器藥材高檔消費品裝箱。
愿一場風暴,讓他們血本無歸。
除了那些常見的貨物外,這一次他們也裝配了一些特殊的貨物。
比如一種特殊的藥物,實際上沒人知道這種藥物到底是什么,只是知道這種藥物非常昂貴,可以非常有效地緩解心臟的病痛。
這是科學院的產物,是血腥公爵主導的機密項目。
哈,我很懷疑,一群致力于如何有效殺人的人,怎么會研究出這種東西?
這種東西是他們壟斷的,我們即便想要販賣,也拿不到貨。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特殊的產品,諸如專供出口的在法國貴族女士中頗受歡迎的一種高檔化妝品——蛤蜊油。
用蛤蜊殼盛放,據說可以非常有效地滋潤皮膚,且預防皸裂。
還有一些高端的帶有各種花香的肥皂。如同蘇州的面點師傅雕琢過的高端造型,主打的就是貴族市場。
此外,還有幾十箱高檔的面向貴族狩獵運動的壓縮氣泵槍。非常穩定,射的更準,而且不會有炸膛之類的危險。做工很細致,價格也很昂貴。
很難想象,二十年前,他們還需要從法國那里進口燧發槍。二十年后,他們已經開始出口精致的貴族狩獵槍械了。
我剛來廣州的時候,幾塊玻璃就能賄賂當地官員。而現在,用玻璃作為賄賂,只會惹的官員勃然大怒,認為是一種低賤的羞辱,是瞧不起他。
顯然,血腥公爵的話是對的。技術交流會促成技術爆炸性的進步。
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處: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正確的不是謊言。可他說的每一句實話背后,都隱藏著他真正要做的目的。
他說的是實話,現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公司確實需要考慮技術進步之后無利可圖的下一步打算。
但是,怎么知道這是不是也在他的算計之中呢?
從碼頭上來看,他們在盡可能地擴大他們的商品規模和種類。
這更加讓我感到那位公爵的可笑之處,他聲稱的國民財富觀,和他所做的一切,就像是灰衣主教和白衣騎士的區別那么大。
即便是放開競爭,公司想要壟斷茶葉也根本做不到。這恐怕需要巨額的資本。
況且,他們就是生產者,血腥公爵作為高級官員,可以不動聲色地讓我們拿不到想要的茶葉。
但這也不是絕境。
議會應該認真討論茶葉關稅的問題,只要取消了茶葉關稅,公司還是可以破解困境的。
商館的人并不知道我返回的時間,也沒有派馬車來接我。好在有成熟的有軌交通,我支付了銅板,在擁擠的從碼頭到市區的車廂里,聽到的最多的還是這些中國人關于貿易的討論。
二十年前,并不存在股票這個詞,但現在車廂里的每個人都在討論。連拉車的馬匹的馬蹄聲,都不能掩蓋住他們的討論。
在即將靠近市區的時候,我終于聽到了車里這些人討論了除股票利潤資本回報率之外的東西。
他們在討論一本最近在江南市井中非常流行的翻譯過來的我國的小說。
實際上,丹尼爾·笛福銷量最好的小說,是《魯賓遜漂流記》。然而,在江南市井中,這本書并沒有流行起來。
相反,這本卻很流行。
我試圖理解為什么江南市井沒有流行《魯濱遜漂流記》,如倫敦街頭那些幻想著出海發財的人一樣熱愛,但我并沒有能力理解這個差異產生的原因。
據我所知,這本有兩個不同的版本。
就像是他們中國有兩種《西廂記》一樣。
一本是有諸如繡鞋兒剛半拆,腰兒勾一搦,羞答答不肯把頭抬,只將鴛枕捱……以及事前墊上白手帕,事后將染紅的白手帕拿出來觀摩,春羅原瑩白,早見紅香點嫩色的版本。
一本是至少可以大方的《會真記》。
這本也是一樣。
一本是基本忠實于原著的翻譯。
另一本是所謂的“加料”版。我有理由相信,翻譯加料版的,很可能就是一群在荷蘭跟著那位無恥公爵搞小報的那群人。
事實上,也正是后一個版本,導致了這本書的流行。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真正原版的并無幾人 或許,這對中國這邊的小說而言,是一種新奇的形式:完全以女性的視角展開,以女性自訴的方式,描繪了她令我作嘔的一生。
而這種女性視角自訴的形式,為那些添油加料者,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發揮機會。
這個在監獄里出生的女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墮落的,娼賭騙偷嫁,以及自己的某一任丈夫是自己同母異父的兄弟……利用女性視角的優勢,將其一步步走向墮落的心理描繪的非常微妙。
再加上許多人喜聞樂見的細節,那種慢慢地墮落的心態描寫,無疑是這本書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
比如對于第一次的描寫,實際上我們也會用非常隱晦的詞匯——而那本忠實于原著的翻譯者,只用了四個字,女人的——但另一個版本卻用了四頁紙和大量的擬聲詞來描寫。
這完全不是原著的內容。但卻憑此“洛陽紙貴”。
不過今天在車廂里發生的討論,非常的有趣。
有人說,故事里的這個女人,簡直是人盡可夫。最終卻獲得了種植園,安享晚生,這不是一本好書。結局應該是爛死在妓館里。
可也有人反對說,這就像是《水滸》,依著規矩,這世道便沒救了。這女人雖然偷騙嫁了無數次人,但難道不是因為這是監獄出生的她能改變命運的唯一辦法嗎?否則一個英國監獄出生的女人,可否有一絲一毫地機會,彈鋼琴說法語跳舞穿海貍皮的皮草呢?又是什么導致了她母親被關進監獄呢?難道她母親不想好好生活嗎?
支持兩方的人在車廂里發展到互相辱罵。這讓我很難想象,因為一本明顯的應該被嚴查封禁的明顯過多筆墨于床上和姿勢的下三濫的書,看過后會產生這樣的政治學感慨。
本來只是因為書里的緣故,最后發展到了松江府女子因為做紡織自食其力而導致出現的諸多問題。
不過最后他們并沒有打起來。
因為有人上來售賣報紙,上面關系到一些期貨物價的消息,大家又開始放下分歧,和諧地討論投機的事了。
看來,賺錢,可以彌補很多的分歧和仇恨。
是啊,中國人剛剛搶走了荷蘭人經營了一百多年的殖民地,可不也是轉身荷蘭人就與中國人合作了嗎?
呸,毫無廉恥心的荷蘭人。
公使先生并沒有得到覲見大皇帝陛下的允許。
大順朝廷給了一個非常外交辭令的理由:朝廷正忙于日本國將軍王的冊封事宜。
日本國的幕府將軍老了,決定將位子給自己的兒子。按理說這只是他們本國的事,甚至只是幕府自己的事。
但伴隨著之前的伐日戰爭,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大順帝國并不干涉其內部的問題,但法理上卻需要大皇帝的冊封。
這與我們的政治體制并不相同,但以我的理解,更像是一位聯邦體系內都承認的君主,各藩屬國更像是自選的宗主國不得干涉的總督。
在天下體系內,中國是王畿之地,日本國在經過伐日戰爭后,是藩屬。
很幸運,我們排在了五服之外的之外。是夷狄。
所以鑒于親疏遠近之關系,朝廷現在沒時間搭理我們。
皇帝更認為,這等小事,交由興國公去辦理,已經是殺雞用牛刀了。實際上,這完全是香山縣縣令的職權范圍。
公使大人在揚州府逗留了幾天,禮政府隨行的官員也在忙著日本的事情,或許是皇帝暗中有什么指示——公使連行賄都竟然被拒絕了。
看來,皇帝根本不打算和我們打交道。或者,因為我們販賣鴉片的事,在大皇帝的眼中我們是不值得交流的罪犯。
于是公使先生就不得不返回了。
“中國人還沒有封閉天津的使館這松江府的商館。而且法國商館也沒有買鞭炮慶祝,至少現在還沒有買。我想,這值得慶賀。”
公使先生在見到我后,這樣自嘲。呵,法國人。
我也只能將我與那位邪惡公爵會面的過程告訴了他。
全部。
包括邪惡公爵私下里引誘我偷竊技術許諾給我足夠英鎊的事。一方面是出于我的愛國心;另一方面我不認為他只找了我一個人。
憑良心說,他許諾的英鎊確實會讓大部分人動心。
但我知道,他想要的東西,并不是能夠憑我一人之力可以得到的。
最穩妥的方法,還是通過正常途徑,經過議會許可。我只拿我應該拿的那部分好處費,這就足夠了。
公使先生在聽完我的轉述之后,和我一起痛罵了那位公爵的無恥,不正當的手段。一直罵到我們的詞匯不要說一位紳士,就是愛爾蘭人聽到都會羞恥于語言竟會如此骯臟的地步。
但罵過之后,我們并不知道該怎么辦。
對于不列顛王國來說,不應該忍受這樣的屈辱。
但對不列顛王國的利益來說,卻不得不忍受這樣的屈辱。
我堅信,他們拿到不到證據,證明我們直接參與了往中國銷售鴉片的證據。
但公使并不這么認為,大皇帝陛下的禁衛軍,他的兒童禁衛軍團兼秘密警察,完全控制了港口里停靠的商船。如果需要,他們完全可以擺出二百箱鴉片。
如果真的被栽贓,議會只會解散我們的公司,而不是因為我們就開戰——為詹金斯的耳朵而戰,我們是為了得到中美洲,至少看上去是有機會的。但是,為了鴉片而戰,有什么理論上我們可以奪取到的東西嗎?
昨晚上和公使先生討論了很久,凌晨才睡。但早晨七點鐘,就被人叫醒了。
翻譯轉達了一下某位官員的意思,2月4日,會有最后一隊商船前往歐洲。中國方面詢問我們是否要跟船回去一些人,把問題說清楚。他們很“仁慈”地表示,我們可以派人免費搭乘他們的商船,即便是去印度,也可以在錫蘭換乘。
議會需要我們這些駐中國人員的意見,公司董事會也急需我們的第一手情報。看來,我們必須在2月4日之前,達成一個一致的意見。
我應該配合公使,撰寫一份簡單但卻能夠明確說清楚的中國考察報告,以期讓議院的那群動物們,了解一下真實的東方的世界。但愿他們那比狒狒大不了多少的腦袋,會做出正確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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