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丹麥商館被暫時性查封,那邊就開始不斷響起來鞭炮聲。
放鞭炮的有瑞典人,也有中國人。瑞典人放鞭炮自然是因為丹麥公司加了出口稅,意味著瑞典公司可以搶占丹麥的份額;而中國商人放鞭炮,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之前查辦了英葡,現在又找茬丹麥,如今西洋貿易公司的第一批貨船已經返航,幾種刺激之下,西洋貿易公司的股票價格暴漲了一波。既賺了錢,看著自己手里的紙,昨天還一百兩,今天變成了一百二十兩,當然值得慶祝。
與丹麥人合作的中間商,也幾乎是第一時間找到了丹麥商館。
他們的嗅覺足夠靈敏,所以要“按合同辦”,問問丹麥商館委托他們收的貨物還收不收?不收的話,是要按照一定數額給予違約賠償的。
丹麥商館無計可施,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找劉鈺,希望劉鈺能給寬容寬容,不要講契約精神,要考慮到丹麥公司的狀況。
一下子加百分之二十五的出口關稅,等于丹麥的茶葉、鋅、瓷等緊俏貨物,很難爭得過的中國參股的瑞典、荷蘭。
茶葉販子們認錢不認人,都是干走私的,這走私茶加出口稅加的和英國正規渠道的茶差不多貴了,誰還買高價走私茶?
但市場就在那擺著,丹麥人空出來的份額,自然是被中國、荷蘭、瑞典瓜分了。
劉鈺在彼得堡拉了俄國入伙,波羅的海貿易區的主導權其實已無懸念。俄瑞矛盾緩解之下,這等于就是把丹麥孤立了。
反正劉鈺想的明白,丹麥本國市場狹小,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論戰斗力,先解決瑞典、俄國的圍堵再說吧。最近的殖民地特蘭奎巴,實際上也就是大順嘴里的菜,孤零零的一處殖民地,對大順毫無威脅。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就是柿子挑軟的捏,先弄一個完全沒能力對大順進行報復的國家,一點點奪回貿易主動權。
只是輕飄飄的一句命令,決定了一家資產數百萬兩的大型跨國公司的興衰,這其中靠的就是大順千萬百姓的辛勤勞作,使得大順有資格搞貿易禁運。別的不敢說,但只論丹麥的話,和有沒有海軍并無關系。
幾日后,在股票期貨交易中心附近的大茶館里。
坐在這里的商人或者投機商們,三五成群,點了茶點。
賣報、賣火柴、賣香煙的小孩子蝴蝶穿花一般在茶館里穿梭,忙碌的就像是采蜜的蜜蜂。
茶館老板這幾日生意好,脾氣也好的多,遇到那些嬉皮笑臉來討塊客人剩下的點心的小報童,也只是罵兩句踢兩腳,并不驅趕,任他們把客人剩下的點心吃掉。
新進來的客人點了茶水后,便問道:“今天都有什么新聞啊?”
賣報火柴煙卷的小童聽到問題后,忙道:“頭條是朝廷把漕工編了廂軍,今年冬季枯水的時候要開挖淮河,朝廷要解決自宋……”
“這也配叫頭條?誰關心這個?我說的是貿易的事,有什么大消息沒有?”
商人們對報紙上的這條消息并不關心,這與他們也沒啥關系,就算淮河今年再發水、洪澤湖直接潰堤了,那也淹不到松江府啊。
報童翻了翻,道:“有了,今日有一份《丹麥亞洲公司歷年海關出口清單》,是國公那邊放出來的。”
商人一聽,掏出幾張最小額的紙鈔道:“對嘛,這才是大事。再來一盒火柴,一包南洋煙。不用找了,剩下的你買糖吃吧。”
報童熟練地道了聲謝,遞過去客人要的東西,心道這幾日客人們可都很大方。
商人撕開南洋煙上面印著“已繳稅”標志的印花,頓出一支,手摸出一根白磷火柴,熟練地在桌角上一劃,搖晃了一下手腕,翻開了報紙。
大順的基層管理能力不強,也就只能在幾個特殊地區收到煙草稅,松江府無疑是重中之重。
主要還是這邊有錢,有人手,查的嚴。別處根本管不過來,各個村莊也買不起,多半都是自己種自己抽。
很多事,習慣了也就那樣了。尤其是一群走私煙草的,被當眾鞭打行刑流放南洋做苦工之后,這里的人習慣的就更快了。
松江府的這些人也沒感覺到什么天翻地覆的變化,而是一種仿佛溫水煮青蛙一樣的過程,今天新點這個、明天新點那個,漸漸也就熟悉了很多之前不存在的存在。
買了報紙的商人看了一眼上面的海關清單,頓時就被那些枯燥的數字吸引了。
這些可能是士大夫最不重視的枯燥數據,但在這些投機商、商人眼里,就是燦燦的金、閃閃的銀。
隨著來到茶館的人越來越多,今天這份印有貨物清單的報紙,便有那么點“洛陽紙貴”的意思了。雖然有點有辱斯文,和文采無關,全是銅臭阿堵。
不知道是哪一桌的人拍了一下桌子道:“妙啊!這丹麥公司一被加稅,咱們的西洋貿易公司和中瑞貿易公司不是要發一筆?”
“我看國公今天放出來這消息,這是給過幾天公開賬本造勢呢。顯然是大賺了啊。”
“本就大賺,這是賺上加賺!”
幾句話,茶館里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常坐這里的,都是些投機商,專門從這里面搞消息的。
“哎,你們說,是不是朝廷準備撤資了?國公放出消息,拉高一股的價,朝廷要把手里的那些股份變現錢?畢竟朝廷現在正用錢呢。”
這想法立刻遭到了眾人的反駁。
“怎么可能?現在正是風頭日上的時候,細水長流,這可是個下蛋的金雞。朝廷哪能賣金雞?”
“對啊,對啊。你看,這丹麥公司的貨,被咱們吃了。今年發貨又能加不少的量。明年的股息還得漲。這時候往外賣,那可不明智。”
大多數人都支持后者的意見,那個覺得朝廷要撤資的,也覺得自己有點笨了。心想倒也是,哪有這樣的好事?朝廷要是現在撤資,撒出來多少,這邊就能吃多少。
奈何國公管著,他如何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往外撒?
另一個商人敲著報紙道:“你們看看,歐羅巴那邊打仗,倒是肥了丹麥這樣的中立國。這幾年出口的,明顯比前幾年高了一半以上。聽說齊國公在丹麥遇了事,其國大臣多有不敬之語。我看,這就是端起碗吃飯、放下筷子罵娘。要我說,就該把這些洋夷都趕走,咱們又不是沒船、又不是沒水手,朝廷憑啥讓他們把錢都賺了?”
這商人發完牢騷,又問道:“哎,諸位,你們聽說沒有?英國商館昨天放開了,朝廷說日后再查,暫時允許他們做生意。英國館長去國公那納了保票,以后英國這邊的商館調動要和國公那邊打招呼。”
旁邊一個喝慢茶的笑道:“沒影響。現在雖然才五月,新茶才下來,距離起風還有半年。但出了這么檔子事,誰頭那么大,和英國人做大買賣?我倒是聽說,是福建那邊的茶商來求國公,說是英國人今年若再不買茶,他們就要一堆茶。讓國公看在那些搓茶雇工的面上,放英國人一條生路。”
這謠言倒是有那么幾分道理,最起碼能自圓其說。
茶館是個非常適合傳播謠言的地方,而這種謠言內部的邏輯,則算是大順特色的一種啟蒙運動。
利益,經濟,利潤,逐利,階層,雇工,農夫,海商、坐商,每一次政策變動、貿易變動帶來的謠言,總是摻雜著這樣或者那樣的經濟分析。
讓這里的人逐漸習慣了一個道理:事物是普遍聯系的。
為了投機、經商、拋售、收購,這里的商人不得不關注國外的局勢、歷史、文化、政治。
而有意無意地關于階層利益考慮方式的引導,也叫他們在各種各樣的謠言中,逐漸熟練地掌握了一些完全不同于法國啟蒙運動的思維方式、思考方式。
法國的咖啡館里,爭論的是神學衍生出的天賦人之權概念,靠類似于幾何學的定義和公理向外延展。
大順的茶館里,爭論的是英國茶稅政策對福建茶農的影響、是漕米貨幣化政策對米賤傷農問題的討論,靠這些年潛移默化影響下的階層利益分析向內衍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身處其中的這些人,并不知道這種潛移默化的引導,甚至完全感知不到這種潛移默化的引導。
靠著種種“聽起來確實有道理”的分析、謠言,逐漸將一種聽起來有道理的、對世界的解釋慢慢灌輸進來。
畢竟,世界萬物,有無數種解釋。而大順需要的那種解釋方法,恰恰就隱藏在這些或真或假的謠言和分析中。
至于此時,處在無聲細雨中的這些人,感興趣的不是方法,而是結論。
是大順決定繼續和英國貿易這個政策,會得出什么結論?對他們而言,是賺?是賠?是否有可投機的方向?
這才是他們最關切的東西。
而要關切這些東西,就不得不去了解英國的政治制度、荷蘭的政治制度,然后才能慢慢體會和此時大順的區別。
如今,擺在他們眼前的,暫時只是簡單的貿易利潤問題。
丹麥公司被加了出口關稅,對貿易大為有利。
那么,英國公司被允許繼續貿易,是否對貿易有害呢?之前一直傳聞的英國將要降低茶葉關稅的消息,會是真的嗎?明年的武夷茶期貨,是屯還是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