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亨試著按照父親說的角度,去聯想了一下這些年江南地區的諸多改革政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確實,這幾年江南幾府嘗試的改革,一些看上去和他們這些做買賣的沒啥關系。
今天變個畝稅、明天搞個青苗貸、后天往南洋送人、大后天改革漕米為稅銀、大大后天取消大米進口的船費……
許多變化,看起來和工商業無關,甚至和這些搞海外貿易的更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
可當這一切多了之后,后果慢慢顯現出來了。
先是畝稅改革,緊接著就是青苗貸。兩者結合,使得松江府地方原來出現的“主不如佃”的情況,立刻發生了扭轉。
原本大量的小自耕農賣掉自己的土地,去靠租士紳的地種。一大原因,就是大順把人頭稅、其余雜費,攤到了土地里面,而士紳是可以免去雜役和大量攤派的,實際上國稅的負擔確實是按地收錢,但地方稅的負擔基本全壓在小農身上。
畝稅改革之后,地價上升,自耕農不再賣自己的土地,而是視若珍寶。
緊隨其后出臺的青苗貸,當然松江府的青苗貸和兩淮地區還不一樣,松江府的青苗貸是需要土地抵押的,只貸給有自己土地的自耕農。
純佃農要么去南洋、要么去工場做工,不會給維系佃農這條活路的。
松江青苗貸的出臺,使得松江府的自耕農更加穩固。
其實,也并沒有使得佃農更加悲慘。
雖然,國稅增加實質上是對士紳加稅。
而對士紳加稅自然轉嫁到了佃農身上。
但是,這和此時英國濟貧法住房補貼下的房租問題是一樣的,如果不對士紳加稅,士紳就會心慈手軟降低地租嗎?地租和加稅無關,只和佃農的承受極限有關;房租也和持有房子的成本無關,只和租住者的承受極限有關。
這兩手政策一打,至少在松江府以及周邊地區,使得借貸利息急劇下降,土地收益率急劇降低。
這是“合法”的政策變動。
而“不合法”的手段,自然就是利用大順開國之初紫禁城里那塊“敬天愛民”的牌匾為大義,用各種手段殺雞儆猴,打壓在工商部名單上的豪商在國內別處買地投資。
這幾套政策下來,這些一開始沒感覺有巨大影響的海商,忽然發現他們的資本,被劉鈺鎖住了。
就像是挖了個水池,用各種手段堵住了別的缺口,只留下了三個缺口:定死了額度的海貿、南洋開發、新興工業。
要么,往這邊流。
要么,憋死在池子里。
資本要流動才有利潤,肯定不想憋著。
原本還有土地、高利貸、囤地等幾個缺口,現在這幾個缺口,至少在蘇南幾府,被堵死了。
在劉鈺名單里的豪商想帶著資本逃離松蘇,結果就是被扒了層皮,痛不欲生。
西洋貿易公司和對日貿易公司,作為大順的“發鈔行”,更是早就列入了改革范疇。籌備的銀行,要求金銀利潤發兌換券,承諾隨時可以兌現,但問題是這些紙幣,現在來看通用范圍只有蘇南、南洋、鯨海,以及依托遼河和天津的煤鐵區。
想換白銀跑路,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雖說可以隨時兌換,但兌換了干啥,得備案一下。
而這個銀行的強制紙幣兌換,又是以貿易的高額回報率為基礎的,使得各路商人不得不接受:要么,放棄西洋貿易公司和東洋貿易公司的叫人眼暈的利潤;要么,接受紙幣。
實際上大順這些年,只開發了一個云南的銅礦,緩解了小額貨幣問題。但大順并沒有超大的銀礦和金礦,所以大順每年增加的“貨幣”,可以說,全部都來自東洋貿易公司和西洋貿易公司。
劉鈺也沒有動存量,而是動的比較容易動手的貨幣增量。
東西洋貿易的貨幣增量,又是巨大的。
從明朝到現在,純粹從外面流入的白銀,已經達到了7萬噸,折合22億兩。而在明朝之前,中國的總存銀量,可能還沒這個數的三分之一。
這還不算日本貿易的流入。
是以劉鈺直接抓住了流入的關口,也就是的每年新增的白銀都是以紙幣的形式增發,而紙幣現在又確保可以換到足額的白銀,但紙幣又不是全國流通的。
這類似于在松蘇南洋等地,搞了一個“外幣區”。而要在大順其余地方花錢,要用大順的本幣,白銀和銅,別的地方暫時根本不認紙幣。
徐家這樣的豪商,有錢嗎?
非常有錢,身家數百萬。
但是離開這幾個特殊地區,就沒錢。
而這幾個特殊地區,可以說,不管是奢侈享受,還是吃喝嫖賭,都不影響。
要是蘇南地區都滿足不了了,那別的地方估計更不行。
既如此,也難說到底是有錢還是沒錢。
只能說,他們的錢不自由。
很不自由。
剛搞的時候,眾人也看不出來有什么影響。覺得拿著白銀還有損耗、大額交易還麻煩,搞紙幣兌換券當然更好。
可等到人們逐漸接受后,商人們才發現原來這上面還有枷鎖。
這些緩步進行的改革,當一件件都被聯系到一起后,也就成了徐濤嘴里的那個反問。
“現在呢?”
一只有形的手,死死控制著這些海外貿易增值資本的流向。
因為這只有形的手的主人確信,要靠無形的手,這些增值的資本保管奔著土地和放貸去了。
但非全國流通性紙幣這最后一道枷鎖落下之后,就出現了徐濤現在感嘆的這副場景:
國公說,在商言商,咱們要講利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本官是不會用官府手段強迫你們做你們不愿意做的事的!
反手就是一整套政策,讓利益最大的買地和放貸難行。
只是先把狗脖子上拴上繩子,然后在繩子范圍內,將其最愛吃的咸魚和臘肉上抹了一堆辣椒粉和老鼠藥,所以狗就自愿去吃剩饅頭了。
不信可以去問問狗,是不是自愿去吃剩饅頭的。
當然,這里面看似還有個問題,就是別處的狗,依舊可以吃咸魚和臘肉。而且別處的狗,會看到這邊只能吃剩饅頭,不想來。
但實際上這并不是一個問題。
這也是個“我大順自有國情在此”的特殊情況。
一來東西洋貿易是大順的發鈔行。每年的增值足夠支撐大順緩步的工商業發展了,其余別的地方的貓愛來不來,不差那么幾個,自己在家鄉買地收租放高利貸去吧。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二來,雖說相對于買地和放高利貸,真要是高投入降低股息分紅,算是剩饅頭。但比剩饅頭強的,就咸魚和臘肉,剩下的還不如剩饅頭呢。
三來,12的年息,大順投資的士紳或許還要捏著鼻子,覺得冤。可放在此時的世界金融中心阿姆斯特丹,12的年息,能被投資者把門檻擠破了。至少大順不怕資本外流,反正劉鈺不信哪個傻子會寧買自由的、5的英國國債,也不買大順官方監管的12到15的干涉股。
四來,大順特殊的手工業畸形發達,人力成本極低,平均日工資是倫敦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糧食價格以白銀計也是其三分之一,使得大順只要打開歐洲市場的銷路,資本積累就源源不斷,已有的基礎足夠,而不需要別處士紳的投資了。
畢竟這是個棉布貿易戰中,靠純粹手工業,與英國蒸汽機從1767瓦特年對沖到1890年代,手工紡織業居然只崩了一半——手工紡肯定崩了,手工織卻因為紡崩了紗便宜而大發展,以至于到甲午戰爭開打的前一年,南通土布居然靠著機器棉紗反推了一波幾乎無關稅的洋布——的神奇的勤勞國度。
沒有比下述事實個能說明我們的紡織品在中國的困境:在‘條約’簽訂后,實際上運往倫敦的生絲,用的是最上等的曼徹斯特棉布包裝的。因為那是在江蘇所能找到的最無價值的包裝品——比他們本地人常用做包裝的杭州粗棉布,還要無價值。
大順的特殊國情、特殊的貨幣發行渠道、特殊的資本增值速度、特殊的人力成本優勢,使得這一套政策只能在大順用,用在別處還真就不行。
用在荷蘭,不要說搞這么“嚴苛”的管制政策,就是把不禁金銀出口流動這一條改了,明天倫敦就成金融中心了。
大順現行的工商業政策,是“朝廷允許商人賺錢、鼓勵商人賺錢,但只允許商人在朝廷希望商人賺錢的地方賺錢”。
刨除掉這些政策之外,最后才是徐濤所說的“傻子是可以被替代”的,這是用官僚勛貴來嚇唬商人,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一點。
因為……這個只能嚇唬,不能真的做。
這些政策的影響,有些是徐濤這樣的商人能感覺的,有些是感覺不到理解不了的,有些是最不重要但卻被這些商人以為是最重要的……
但這些政策確確實實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
徐亨順著父親提出的思路聯想了一陣后,忍不住嘆息道:“如今看來,國公對付我們,也是類似于他對付荷蘭人的手段,逼著荷蘭人不得不按他定好的步驟走下去。遷錫蘭、成合作,而至于并無激戰。實則結局早已在國公伐日本斷了南洋糖銷路的那一天就注定了。”
“父親不覺得有些害怕嗎?這一步步的算計著我們,名誘實逼我們按他定好的路子走。”
徐濤反問道:“不然呢?你知道往哪走嗎?你想走成什么樣呢?”
徐亨猶豫了一下,見四下無人,小聲道:“終究他是官,我們只是民。若如荷蘭制度,我最是喜歡,我等商人方可為四民之首。”
徐濤倒是一點不驚,畢竟和西洋人打交道多了,商人自然心里羨慕荷蘭的制度,很多人都想過。
遂笑道:“倒也簡單,只是萬事開頭難。你只要吹口氣,先滅了松江府駐扎的兩萬良家子,再滅了天津威海旅順的艦隊,然后滅掉駐扎京城的七萬京營野戰新軍,這就算開了個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