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當了個笑話,笑過去了徐亨欲效荷蘭制度的想法,徐亨自己也跟著笑了笑,覺得想一想還是可以的,真要做是沒膽子的。
想著父親的話,徐亨覺得日后確實還是要跟緊興國公的政策,對外擴張對徐家肯定是有好處的,如果父親的話講的確實有道理的話。
“父親,明日要討論香料問題。現在基本上都知道,國公的意思,是要降低香料的價格,準備當年的茶葉事件一樣,在歐洲打一場價格戰。靠壓低降價,奪回被巴西香料占了半壁江山的香料市場。”
“這事大家的看法不一,不過國公應該還是會講道理。他喜歡盡可能用道理把我們說服,而不是用監管者的身份強制去壓。”
“只是……壓低價格,肯定會讓大家的紅利短期降低。而且這種事,到底要投入多少錢,誰也說不準。”
“靠壓價打價格戰,就是比砸錢。但父親也知道,國公說過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問題。他們可以靠發低息的債券,維系高額的支出周轉。本朝是沒辦法發債券的,因為利息和利潤差不多。”
“按父親說,我肯定該支持國公。但這其實也是得罪眾人,因為沒法發債券,只能擴大募股,這對大家來說都不利。原本一萬的利,一百個人分,現在變成一萬五,卻二百個人分,公司是壯大了,但現在入股的這些人肯定不滿。”
“日后要推選董事會成員,國公又說將來就不監管了……咱家是不是不應該得罪他們呢?”
徐濤沉吟片刻道:“你之前說的一句話,很明白。國公是官,你我是民。對你我商人來說,利潤決定一切;但對國公而言,這西洋貿易公司,其實就是一個特殊的、類似于西域都護府的東西。”
“朝廷的目的,終究還是擴大公司,你我的利潤根本不在朝廷的考慮之內。國公考慮你我的利潤,主要在于朝廷希望我們投錢,商人言利,朝廷又拿不出那么多錢,所以不得不考慮我們的利潤。”
“但有一點你要記住,如果朝廷不出面,也就沒有南洋,更沒有英國東印度公司被查封兩年、丹麥公司被加稅的事。”
“離開朝廷,你什么都不是。你連貨都賣不到歐羅巴去,別說歐羅巴,就是近在咫尺的日本,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你也知道。”
他既沒有說支持,也沒有說擔心得罪其余股東而不支持,只是說了說公司和朝廷之間的關系。
希望兒子能夠清楚,公司看似很強,實則全靠朝廷在后面撐著。沒有朝廷,公司屁都不是,甚至根本沒有討論香料定價的資格。
跟那群股東搞好關系,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將來推選董事會的時候,自己家族能夠被推選進去。
但徐濤覺得,劉鈺就算說日后不監管了,這董事會的人選,朝廷就真的一點不干預嗎?
只怕未必吧?
朝廷真能放任這么個龐然大物毫無監管?
這個監管委員會現在看來,什么都管,將來就算放棄了一些監管,卻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管。
不說別的,只說公司本身是沒有軍隊、艦隊、制定法律的權力的。這一點,與荷蘭東印度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都不同。
朝廷手里拿捏著南洋駐軍、拿捏著艦隊,這監管到底是否持續,只怕是個根本不用考慮的問題。
而就算不考慮軍事問題,只說政策問題,朝廷一個政策,就能決定公司今年的貿易額暴增一個丹麥亞洲公司的存量。
那么,朝廷能讓公司暴增,也隨時可以讓公司生不如死。
劉鈺講過英國平行東印度公司的事,徐濤卻明白,這種事也就能發生在英國。在大順,只怕根本用不著走到成立平行公司來遏制的地步,甚至就算成立了,也不可能出現成立當天就被舊公司買走了股權實現控股。
既如此,監管……不監管,或者考慮靠拉關系博將來董事會的人選,怕真沒什么必要。
就算國公高風亮節,怕也會扶植一派,在董事會里打擂臺,而不可能讓他們這群商人自己做主。
徐亨聽懂了父親的意思,心想無非是說要緊跟國公,不用去考慮其余人的看法。如此說,自己也就知道明日該怎么辦了。
第二日一早,徐亨來到會場后不久,桌上就被發了一本名為《荷蘭香料貿易之得失》的小冊子。
一些早來的,已經坐在那開始看了。
距離正是開會還有一段時間,徐亨也沒有去和別人聚堆,詢問詢問他們對今日討論香料問題的看法。
實際上,其余人也沒有。
或者是真的不私下討論,又或者是昨晚上已經悄悄討論過了,但至少現在凡是認字的都在那默默地看著那本小冊子。
徐亨也和其余人一樣,拿起那本小冊子看了起來。里面都是用白話寫的,通俗易懂,小冊子也不厚,整體上也就是圍繞著荷蘭的香料政策得失來展開。
只看了幾頁,從一開始的序章,徐亨就看出來了,看來日后要改變香料的壟斷模式這件事,已成定局。
只是,不知道今日會有多少人反對?
看了眼會場上的自鳴鐘,距離正式開會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徐亨心道還是把這本小冊子看完吧。
大約三十多頁的小冊子,一個半小時時間,足夠看完。
但和徐亨一樣,大多數人看完一遍之后,忍不住又翻了一遍,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地讀。
不少人越讀越是頻頻點頭。
徐亨自己也是如此,第一遍讀完,讀了一個大概,便覺得這里面的道理著實說得通。
里面沒說西洋貿易公司日后要行什么樣的政策。
而是說了荷蘭的香料貿易政策是什么樣的、為什么會選擇這樣、這樣又導致了什么后果。
句句都在提荷蘭,沒有一句說大順。
但讀完第一遍之后,卻處處都能看到隱藏在其中的對比。甚至是自發就想到了很多荷蘭實行的政策,對大順而言,實在并無必要。
因為里面將荷蘭為什么要這么做的原因分析出來,可順著這個“為什么”來反觀大順,就覺得大順這邊根本不需要考慮荷蘭這邊要考慮的問題。
咕咕、咕咕……
自鳴鐘響到九點的時候,有人搖了搖鈴鐺,叫人安靜下來。、今天來的人,比昨日更多,后面擠的滿滿當當,很多人都只是投資很小的小股東散戶,有些則根本就是一些新學畢業的學生,等著去南洋工作、或者等著今年冬天的西洋貿易公司雇員招聘考試,好奇之下過來旁聽的。
徐亨看了眼臺上的劉鈺,將余香滿口意猶未盡的小冊子放下,心道國公果然是個喜歡講道理的人,今日的事,看來已成定局。
不知別人如何,反正我看完這小冊子后,是覺得沒辦法從道理上反駁國公。
自然,這就如同國公昨日講的英國“佃農”的事,按照他的數據,確實能推出國公想要的道理。只不過,這數據到底是真是假,那就難說,可不信還不行,因為除了他之外,并無別人去做這種似乎沒什么用、但實際上卻有大用的事。
臺上,等著眾人都安靜下來后,劉鈺便問道:“桌上的小冊子,你們未必都看完了。既如此,我先給你們念一遍。念過之后,再給你們半小時時間,你們互相論一論。”
臺下的徐亨聽劉鈺開始念小冊子,聽了一陣,發現劉鈺真的就是在照本宣科,便沒有繼續聽,而是翻開小冊子,去看中間幾段特別標注的荷蘭的特殊情況。
這里面沒提一句大順。
但看完之后,徐亨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刻舟求劍”這個典故,覺得劉鈺終究還是在說,不要學荷蘭人的政策。
荷蘭人的政策只適合荷蘭,卻根本不適合大順。
這里面舉的,是丁香和胡椒的價格問題,以及圍繞著這個定價的根本原因——小國的悲哀。
要么,就不搞壟斷。
要么,搞壟斷就不要想著既要壟斷、又擔心別人的競爭。
小冊子里,用了一句話來形容荷蘭東印度公司: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小姐心,丫鬟身。
比如丁香,又是屠殺、又是砍樹、又是建堡壘,為的就是壟斷。
真的拿到壟斷權之后,十七人委員會又慫了。
擔心最低十幾倍的利潤,會讓英國看著眼紅,所以好容易壟斷完了,又慫的主動降價。
為什么主動降價?
因為利潤太高,怕太招人嫉妒、太叫人眼紅,以至引誘英國人搶奪,導致軍事開支增加,降低利潤……
那早干什么呢?在花大價錢壟斷、屠殺、砍樹之前,就沒想過這個事嗎?
還有胡椒。
胡椒公司是靠打價格戰,打贏的。
按說打價格戰打贏了,拿到了壟斷權之后,就該減少出貨量,從而提升胡椒價格了吧?
結果又是擔心英國這邊眼紅,嚇得明明已經靠過量傾銷打贏了英國和葡萄牙商人,結果十七人紳士團自己慫了——理論就是只要我自殺,那么別人就無法殺死我——然后繼續維系胡椒的低價和過量銷售。
所以折騰了一圈,意義是什么呢?
想要壟斷的高額利潤,所以投資巨大去搞競爭、屠殺、砍樹。
真壟斷之后,又不敢承擔壟斷之后被人看著眼紅的反擊,自己主動降價。
當然,壟斷和降價,都是個漫長的過程。
這里面的考慮,其實反映了荷蘭國力的衰落,不只是絕對衰落,還有相對衰落:烏龜先跑兩步,兔子在后面追,烏龜覺得和之前的自己對比,其實跑的也不算慢了,但相對于那些兔子,就越差越遠了。
這里面當然沒提大順,一句話都沒提。
但徐亨看完之后,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是天朝拿到了壟斷權,需要擔心他國的武裝入侵南洋而選擇降價嗎?
或者,是降價還是漲價,需要考慮這個問題嗎?
至少,在南洋,完全不需要考慮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