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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七章 自覺(三)

  或許是一萬次說教不如一次現實做事;亦或許千百年來重農抑商為商必要聯官的傳統導致的。

  讓劉鈺有些始料未及的,如“考察市場、根據消費人群定價、擴大貿易額”這樣的“商業正途”,這些人著實是差了許多,缺乏意識。

  但是,“勾結官府”、“國家干涉”、“朝廷支持”之類的“歪門邪道”,竟是一點就通,甚至不點就通。

  其實想想倒也是,就像是當年的琉球封貢的“刻舟求劍”事件一樣。

  那么多隨貢使去的商人,之前就沒考察過政策對貿易的影響、也沒考慮過解除海禁導致琉球特殊中轉地位消失,不去思考供需關系,于是帶了一波琉球王根本吃不下去的貨。

  但是,在首里城作亂放火,給封貢大臣賄賂,借天朝威勢去逼琉球王,讓琉球王把貨吃下,那可是順手就來的本能,不需要有人教。

  現在這種情況,也幾乎類似。

  對歐洲市場的需求考察、定價考察,需要劉鈺教他們,應該這樣做、應該那樣做。

  但在香料問題的小冊子上,隱晦地點了點國家對貿易的干涉、如今實則各國都是武力為后盾決定貿易是否興盛的道理,這些人竟不需要劉鈺解讀,一個個全都了然。

  真的是傳統的官商關系,使得這些道理,不點就通。

  等著討論的時間一過,劉鈺剛要借著荷蘭國香料定價的事,說說如今這時代,國家的實力是貿易“自由”的支柱、國家沒有實力連壟斷漲價都要前怕狼后怕虎時。

  不想這些商人一個個自覺地慷慨陳詞。

  “國公,這些道理我們如何不懂?”

  “就是,誰家做大生意,不要和官府打交道?這在國內,我是本州的,便要靠著本州本府的關系;他是外州的,便要靠著外州外府的關系。”

  “算到國際上,這官府便是各國的朝廷,沒啥區別嘛。”

  不但能夠理解到這種程度,而且還現身說法。

  有說當年對日走私事的,有說當年在琉球首里城逼著琉球王吃下全部貨物壯舉的,有說去巴達維亞被扣船被迫降價慘劇的。

  當真是聽取帝國主義叫聲一片,琉球國弱,遂被人欺負;荷蘭國強,遂能欺負別人;日本國之前尚能自主關稅,遂有貿易信牌之制;大順打下了南洋、合作了瑞荷,故可給丹麥商館加稅。

  這些道理,可比昨日去研究什么市場、供需、定價、利潤之類的道理,簡單多了。

  之前誰還不是這么過來的?之前合作壟斷之前,哪一場內部商戰不是都要找朝廷官員站臺幫忙?

  聽著這些商人們自覺的陳詞,劉鈺竟是一時語塞,愣在那半天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他本以為難點在于讓這些商人明白,自由貿易此時就是個空想,各國貿易實際上都是國家力量的競爭。

  而至于一些商業邏輯、市場考察、定價決策,反倒是實打實的道理,普遍適用的真理,這些人接受起來更簡單。

  哪曾想徹底反過來了。

  “呃……本官要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這香料定價,若只以在商言商來算,倒好說。我主要是想說……不過,我看這不必說了,你們竟都明白。倒是省了許多口舌。”

  “看來,你們是太多衙門的力量了。稍微把衙門變換成國家,倒也完全說得通。”

  下面的商人都在那笑,有人道:“國公這話說的,這外國的衙門就不是衙門了?那當年我們在長崎,不也得給長崎奉行送禮嗎?再比如這英國衙門,就國公說的棉布禁令的事,我看就是給的錢不夠。給的錢夠了,這也一樣可以改。”

  “衙門的道理,難道竟還有別國商人比我們更明白的嗎?”

  說罷,又有人笑道:“是啊,就國公說的這荷蘭香料不敢漲價的事,我們可是見的多了。有些買賣,就真不敢露出太多的利,否則王大人、李大人的親戚就要來奪這產業。這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王大人、李大人換成英國,那得利太多擔驚受怕的換成荷蘭,無甚區別。官府靠的是啥?還不是靠衙役、靠軍隊?”

  劉鈺愕然許久,無奈笑道:“好吧,是我少慮了。竟是不知道本朝自有國情在此,這種事你們倒是門清。”

  “既如此,我也便說了。如今香料已經在手,漲價還是降價,我們說的算。但我們說的算的前提,就是朝廷在南洋的駐軍足夠強。”

  “之前我就說,要花錢造艦。而股息,除了留足明年收貨的錢,還要多出一些做積累。包括駐軍、要塞、軍艦、海軍。當然,也不至于竭澤而漁,只是不可能把總毛利,減去運貨成本、減去進貨成本,就全做股息。”

  “這是一個原因。”

  “另一個,本朝與荷蘭國、英國也大不相同。”

  “這荷蘭國、英國的公司,若是缺錢了,可以借債、可以發債券,給個5的年息便可。本朝是無法如此的,因為5的年息,一文錢都借不到。”

  “所以,本朝的公司,要么擴大融資,增發新股。”

  “要么,就只能從股息中增加積累,否則資本終究不足。”

  “二選一,你們選一個吧。”

  商人們這一次當真是連思考都沒思考,紛紛嚷道:“自然是選第二個。”

  “就是,我們選第二個,不要增發新股。若是缺錢,股息里多投入一些便是了。再說了,別處的人哪有這么多錢呢?”

  甚至還有人喊道:“國公不妨到朝廷里說說,朝廷每給丹麥公司加一年關稅,這一年借荷蘭人的淮河水利債的利息,便我們出!若是朝廷能封閉了英國東印度公司、收回澳門、封閉各國商館,或給他們加重稅,這朝廷的關稅損失,我們出兩倍!”

  “一年滿打滿算7的利,一年也就還40萬兩的利息。單單是關閉丹麥商館,不說別的,但說這鋅塊黃銅貿易的利,一年就不止這些。還有茶葉瓷器呢?你們說是不是?”

  這樣“離譜”的、仿佛是和朝廷政策做權錢交易的想法,也是讓周邊叫好聲一片。

  劉鈺趕忙說了幾句場面話,說朝廷給丹麥商館加稅,實是因為丹麥有不敬之言語,莫要亂說。之前查封英國商館,也著實是因為英國商館走私鴉片,天朝是講道理的,公事公辦,非是你們想的這樣是為了公司的利益。

  場面話說了一堆,懂得都懂,心想這事兒誰不明白是咋回事呢?

  但場面話之后,確確實實這么干了,朝廷也算是第一次為對外的貿易競爭出力了,這讓這些海商和金融資本的聯合體,還是可以感受到朝廷對他們的重視的。

  按說這個時候,劉鈺該趁熱打鐵,談談什么權利和義務的統一之類。

  最起碼,誰開發、誰保護;誰污染,誰治理的道理,用在大順的貿易重心改變上也是個說得過去的道理。

  嶺南傳統商路改變,導致的大約15失業、近百萬勞動力家庭人口受影響,按說也該是松江府這些獲利的人出這筆錢。

  畢竟大順現在的稅收模式就是這么無能,國稅收不了幾個錢,地方政府要自己搞錢,廣東那邊肯定對這件事相當不滿。

  歷史上買辦橫行的時代也是如此,原本是廣東獨家壟斷買辦產業,結果后來鴉片戰爭五口通商,上海開埠、福州運茶,使得廣東的買辦經濟體系直接崩潰。

  大概這也是后來所謂的廣東人革命、蘇浙人出錢這個歷史現象的原因之一。

  現在大順這邊的國稅改革,還只是在蘇南幾府推進,廣東現在因為貿易中心改變導致的失業潮,朝廷也不給錢,或者說也沒錢。盈余的那點錢都投入到兩淮了,按道理說,這十幾萬的失業安置,是得松江府這些得利階層出錢才是。

  但劉鈺假裝不知道這件事的根本原因,也根本不提。

  這些商人或許聽說過,但劉鈺不說,他們又怎么可能主動拿錢?

  這和他們選擇支持對外擴張可不是一回事。

  對外擴張可以使他們得到利益。

  而救助嶺南的窮苦百姓,他們一分錢賺不到。

  再說劉鈺即希望借助他們的資本搞移民,現在移的也是兩淮的百姓,如今自是只能先苦一苦大庾嶺商路的百姓了。

  終究,嶺南百姓還有自發下南洋的機會,兩淮是完全沒有這種自發機會的。

  往陰暗點想,甚至可能朝廷也明白,只是假裝不知道。

  皇帝八成算過,嶺南失業百姓起事的話,殺光鎮壓屠戮,比起花錢把他們安置,要便宜的多,尤其是軍改之后更是如此。

  皇帝不提,朝廷不提,劉鈺自然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主動把這個屎盆子攬在自己頭上。

  既不說嶺南百姓的苦難是他們的責任,而這些商人又因為特殊的環境使得他們非常自覺地理解了“朝廷對外擴張和他們的利益高度一致”,今天這場本來劉鈺就算給他們上一堂帝國主義教育課的香料問題討論會議,也就在一片融洽祥和興高采烈的氣氛中順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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