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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說此前英國內部論戰中,以威廉·坦普爾爵士為代表的“挺中派”……
其實和伏爾泰筆下的英國和中國一樣,他們說的根本不是“中國”。
換成“烏托邦”、“大洋城”、“理想國”,都沒啥區別。
借了個皮而已。
含沙射影。
以古喻今。
指桑罵槐。
基本都是這么一套東西。
而這里面,又恰恰有個英國國內階層非常特殊的國情。
“保守派”這個詞,并不是往回退,而是說試圖維持現狀。
支持自由貿易的、支持議會的、支持商人權利的,都是保守派——這在此時的大順必然是極端激進派,但在英國就是保守派,只不過是保守派中的改革派。
而英國還有一個階層,是反動派。這些英國的反動派,放在大順,就是保守派。
他們的主張,不用腦子想也知道。即:恢復王權、君權神授,別整天在議會扯犢子虛耗國力了。
除了反動派,還有激進派。
激進派的主張,是理性、自然哲學、反對宗教、道德治國。
在面對中國問題的時候,很奇葩的一幕出現了。
英國的反動派,與英國的激進派,合流了……
這是因為此時的中國形象,都是他們自己虛構出來的,用皮做了個靶子,各取所需。
如果不清楚這一點,以自己對中國歷史的了解,以為他們說的中國,就是自己所了解的那個,一定會感到不解。
《格列夫游記》的慧骃國,到底在諷刺什么?
那么些馬很好奇:既然你們人號稱是理性的動物,那么自然和理性就足以教導我們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由理性衍生出道德,那么,要宗教有什么用呢?
在93年大風暴之前、在圣母院被改成理性崇拜圣殿之前……
誰才是這些人幻想出來的那個“由理性衍生出道德、沒有宗教的”的國家?
自然是那個宗教僅限于引車賣漿者流,德學兼備的士大夫階層并不信教,他們崇尚的是永恒的天道——thespiritoftheworld——而這無需廟宇、偶像或教士。在那里,理性與道德攜手架空了宗教的某國。
所以,他們是慧骃、是馬,是動物,是畜生。
但,不是人。
反動派出于君權神授、加強王權的目的,挺中。
激進派出于理性自然哲學治國,根本不需要國教的目的,挺中。
于是雙方合流,聯手塑造出一個劉鈺這樣的不是大順人的中國人都看不懂的中國形象。
那真是看過之后,三代驚呼、文王慨嘆、周公墮淚、夫子高歌,萬萬神州盡堯舜。
還有一部分反動派,是和此時大順的反動派的心態類似:隨著時代進步、商業發展,導致人心不古、道德敗壞、坑蒙拐騙、驕奢淫逸,所以要往回退。
往哪退、怎么退,這就需要一個“理想國”。
荷蘭人沒選擇中國做稻草人,因為他們的精英階層自己編過一個“巴達維亞共和國”,承載了他們所構想的一切:政治、道德、精神、文化、民族。
但英國選了現實存在的國家,施加上絕美濾鏡后打磨成理想國,承載他們所構想的政治、道德、精神、文化。
二者的區別,是社會意識依托于社會存在導致的。
荷蘭闊過,闊的比較早;而英國現在還處在即將闊但還沒闊的階段,所以暫時還沒編他們自己的巴達維亞神話。
等著哪天真的闊到了天下第一之后,肯定也會編造自己的巴達維亞神話的。
當然,他們肯定不叫巴達維亞神話,后世管他們叫“輝格史觀”。
與荷蘭神話的誕生與破滅一樣,這一套東西誕生于拿戰結束后,大英正式登基為地球天子的1820年代,恰如荷蘭的巴達維亞神話誕生于海上馬車夫最輝煌時代。
其實,不管是荷蘭式的臆想一個古代的黃金時代的巴達維亞共和國、還是英法式的臆想創造一個現實存在且富強的外國,本質都是一樣的。
這兩種事,現在常見,以后也會常見的,并不稀奇,非常容易理解。
但此時,英國民間雙方的論戰,反動派、激進派、保守派,幾乎三方都在拿著大順說事,而且各有各的理由。就顯得有些群魔亂舞了。
真的、假的、編的、想的,融合在一起,亂成一團麻。
只不過,是“巴達維亞神話”模式,還是“完美外國模式”,其實也從側面體現了國家的國際地位。
既然英國此時還沒資格用“巴達維亞神話”模式,也就使得三方的這場論戰,很快分出了勝負。
至此,對待大順的態度,對中國的評價,已經與事實無關啦。
已經是一個“吃魚”還是“不吃魚”的立場問題了。
“不吃魚”的,是忠誠的。
“吃魚”的,是逆賊。
大順停靠在阿姆斯特丹的貨船,就是壓垮這場論戰的最后一根稻草。
之前大順是不主動貿易,全程被動當他們嘴里的“吸血鬼”。
現在這個“吸血鬼”蘇醒了,自己張開翅膀飛到歐洲來了。
眼花繚亂的貨物清單也已經傳到了英國,那些看到了樣品和價格之后的從業者,真的已經慌了神。
東印度公司出于利潤優先考慮,是不可能買最好的東西的。再加上其國內政策的緣故,使得很多商品是不能進口的,進口也沒法賣的。
所以大順能換白銀的貨物,其實并不只是只有茶、絲、瓷,還有很多之前因為壟斷貿易被封閉的其余貨物。
并不是說這些貨物要全賣到英國,才會對英國經濟造成巨大沖擊。
英國特殊的貴族地主與商業聯合共生體,使得他們必須要保持規模龐大的海外市場。
大順對歐洲主動貿易,也是對英國的一種毀滅。
一旦這個貴族地主與商業聯合共生體被剝奪了海外市場,那么只靠英國的內部市場,是無法容納這么大的產能的。
英國的人口在這擺著,工業實力也在這擺著,他的內部市場注定了靠內部市場是不行的。
只是,面對大順的貨船,和船上各色的物美價廉的貨物,只靠“詛咒”和“痛罵”,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面對可能的傾銷,英國可能不熟,但歷史上的中國可是“經驗豐富”,總結起來無非兩種。
第一種,如袁大總統的叔叔袁寶恒,針對鴉片問題,提出的辦法是:
我們將大面積種植罌粟,用于抵抗英國的鴉片。武力無法確保海關自主權,則用本國貨驅趕外國貨,什么時候英國鴉片無利可圖、無法競爭過本土鴉片、從而導致在印度的鴉片種植業破產了,什么時候中國再全面禁絕鴉片 管不了洋人,還管不了百姓嗎?洋人管不得,那就讓洋人自覺無利可圖退出去,再整治本國的鴉片,更容易一點。
但是,這個辦法……只能用于鴉片,無法用于棉布、瓷器之類的東西。
鴉片如果只看其商品屬性,使得這玩意種起來,并不比種苞米、種麥子難多少。只要放開了,理論上確實是可以驅逐洋貨的,不但理論上如此,現實也確實做到了。
只不過只做了第一步,第二步沒做……
但棉布不一樣,或者說,工業品不一樣。
這個辦法,等同于“保持對外貿易的前提下”的解決辦法——晚清是被動的保持鴉片貿易,因為敢關門就要挨打。
所以這個辦法的本質,就是在保持繼續對外貿易的前提下,讓本國商品的價格低于外國,從而迫使外國主動退出。
也所以這個辦法只能用在鴉片之類的東西上,不能用在工業品上。
敵人的傾銷,會導致本國的工場破產,是不可能在競爭之下存活下來的。
如果英國真能把棉布的價格質量,搞得和后來晚晴北洋本土種鴉片那樣的相對質量和成本,是可行的。
但如果能搞成這樣,那還緊張什么呢?棉布又不是鴉片有危害,可勁兒搞啊。
但英國人看著棉布質量和價格的巨大差異,心里是有數的。
歷史上蒸汽機1776年發明,百年后的1876年機織布的依舊無法徹底打敗手工業土布。
甚至于伴隨著二鴉結束,印度棉紗大規模進入中國、解決了紡紗紡線“效率”問題后,還迎來了一波本土布的回光返照,達到了5.78億匹的舊時代最高產能。
這個辦法行不通,或者說保持對外進口貿易這個前提的辦法行不通,那就只能選第二種方法了。
第二種,是正統做法。
暴力機器。
確保海關自主權,加關稅保護。
艦隊能決勝于遠洋,那就決勝于遠洋。
艦隊無法決勝遠洋,那就退守海關炮臺。
總之,加個罩子,把自己罩起來。確保沒有外部影響和傾銷的情況下,自己使使勁兒,追上外國貨。
不提什么內部市場是否夠大的問題,也不提什么缺乏歐洲市場的英國內部產能相對過剩等,那是后話。只說現在,英國政府的暴力手段,至少在此時,是無法用的。
兵法云:半渡而擊。
現在大順在歐洲就是一種“半渡”的狀態。
立足未穩。
英國海軍若是不惜一戰,現在就全體出動,就大順西洋貿易公司這幾條船,全都得交代在這。
賭國運。
賭這么一打,大順那邊就慫了,再也不敢來大西洋貿易了。
然后雙方和談,英國取代荷蘭的地位,大順拱手交出東方貿易品好望角以西英國獨家壟斷權。
可劉鈺狡猾的很,之前和瑞典合作探路,明明路都探清楚了,卻一直窩在家里不動。
憋到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雙方打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才忽然出手,試圖在歐洲站住腳。
接著就非常無恥地解開了阿姆斯特丹金融市場的寒冬,使得大量的貴金屬投資流向中國,不惜給到了7的高利息。
然后又非常惡心地在路易斯堡問題上和稀泥,讓英國王室這個“神羅選帝侯”的尷尬身份,無法在戰后的怨氣中加稅。
沒錢,沒法打仗。
對英國來說,現在開戰就是劉鈺眼里的最后機會了。
只要現在不開戰,劉鈺就可以慶祝了——他所有有賭的成分的決策,到這里就算是賭完了,剩下的按部就班就是了。
因為劉鈺在歐洲拉起了武裝中立同盟。
時間拖得越久,大順在歐洲的根基越穩,武裝中立同盟的籌碼就越大。
“中立”本身,不是籌碼。
但“中立”前面加上“武裝”二字,那就是極大的籌碼了。
于是,英國的選擇其實被劉鈺鎖死了。
只有兩個選擇。
要么,現在就開戰。
要么,就只能把開戰的主動權讓給大順了。
很簡單,假如英法再開戰:
英國人是選擇“中國人的中立估計靠不住,奶奶的,順便把武裝中立同盟一起宣了吧”?
還是會選擇“希望他們能夠保持中立的立場,千萬不要過分刺激他們,甚至不要給他們任何戰爭的借口”呢?
這不是信不信的事,而是必須要信且必須一廂情愿地相信。
但,沒有選擇半渡而擊賭國運,又促使英國人不得不落入劉鈺的圈套中。
相信中立,并不代表什么都不做。
而是要在不爆發全面沖突的背景下,在邊緣地帶搶占空間。
這個邊緣地帶,就是印度。
對英國來說,即便不談東印度公司的利益,只說純粹的國家地緣戰略,伴隨著大順蘇醒,印度的重要性迅速提升。
只要在大順尚且中立,還在消化東南亞的時間,拿下印度,英國才有了和大順在將來全面對抗的基礎。
否則,就是各玩各的:只守在大西洋,中國貨確實去不了英國,但卻可以通過各種中間商去歐洲,而英國也無法對大順進行任何實質性的威脅與反制。
而在經濟上,感受到東西方紡織品的巨大差距,英國人確信至少30年無法追趕——30年,是英國人過度自信的體現——那么能打敗東方紡織品的,也只有東方紡織品了。
而東方會紡織棉布且技術能和大順對抗的,也只有印度。
如果棉布流行不可避免,且如果歐洲棉紡織業落后東方幾十年,那么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控制印度,以印度棉布擠壓大順在歐洲的市場,維系英國的商業利益。
有些事,是沒辦法的。
當大順的紡織品走入歐洲后,英國的呢絨出口肯定要下滑的,航海條例管得到本土和殖民地,卻管不到那些歐洲國家買棉布。
既然這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以東方商品打敗東方商品,也就成了唯一的可選項。
至少,航運貿易的錢,還是本國在賺。航運貿易在發展,也就意味著航海業不會衰落,那就至少可以保證本土和殖民地不遭到傾銷。
按說,這時候也有破局之法。那就是把印度全面放給法國,讓法國和大順爆發沖突,離間中法。
但,這不是優秀的政治家能做出來的決策,這得是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