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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九章 步步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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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起來,歐洲那邊傳來的都是好消息。

  而且劉鈺賭贏了,英國并沒有選擇賭國運,頂著剛打完奧王繼承戰爭和民間輿論對大順半渡而擊。

  但實際上,在劉鈺看來,這對中國……不是對大順,既是一個好的機遇,也是巨大的挑戰。

  拋開任何的預設立場。

  排開任何的進步還是反動的批判。

  只單純從經濟和財政角度看,就可以很容易理解大順現在面臨的巨大危機和挑戰。

  大順本國沒有大型的金礦銀礦,但卻采用白銀和銅幣作為法定貨幣。

  意味著,本國沒有白銀發鈔權,只有銅幣發鈔權。

  去年,大順鑄錢局全年的鑄錢數,是1048759660文,折合白銀,104萬兩。

  換言之,去年大順的“央行”發鈔量,是104萬兩。

  而去年一年算上今年西洋貿易公司回流的資金,大順的貿易順差總額,包括日本、南洋、印度以及歐美貿易區總量,是4200萬兩。

  也就是說,本國的央行發鈔量,是涌入的外幣的四十分之一。

  每年有40倍于央行“印鈔”數的熱錢涌入,并且無需進行本幣兌換,直接可以使用,甚至還是稅收認可的幣種。

  本國中央政府的財政總收入,即明面上的白色收入,只有3000萬兩白銀。

  本國默許地方政府用攤派等方式,也就是所謂的灰色收入,支付地方開支。大約是中央財政收入的三倍到五倍,在一億兩三千萬兩左右。

  這么大的國家,收3000萬兩的國稅,傻子都知道根本不夠。最多維系一下邊疆開支和一次性軍隊,以及官員的工資。

  稍微遇到天災,就得國庫見底。

  明知道稅不夠用,還不加稅,默許地方用勞役、攤派等方式,支付地方支出,君子遠庖廚這一套,裝瞎子不知道地方什么樣。

  白色收入,遠低于灰色收入,必然導致統治成本激增。

  現在還沒崩的原因,是因為灰色收入之下,還有個如明末時候的那種行賄貪污的黑色收入,只不過現在黑色收入還沒超過灰色收入而已。

  任何有經濟學常識的,看到這一組組數據,都會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如今朝廷戶政府一年的財政總收入,去掉鹽稅,趕不上進出口貿易順差的一半。

  本國的貿易順差,每年進口的“外幣”總額,比中央政府的財政總收入還高。

  每年進口的“外幣”總額,是本國發鈔的40倍;每年進口的“外幣”總額,是大約1.5個財政總收入。

  就這種情況下,本國還完全沒有政府干涉。

  土地完全自由買賣。

  法律規定的貸款最高利率是年息36。

  平均地租,是土地年收成的50到60。

  士紳階層可以“合法且合理”地“避稅”,不是說他們不繳國稅,而是明、順體制是個很明顯的小政府,中央財政的國稅沒幾個錢,地方開支不夠可以自行加派——從明廢丞相到大順的天佑殿改革,只是加強了皇權,加強了君主專制,不是加強了中央集權。

  君主專制,和中央集權,不是一回事。

  有個顯著的對比,英國離譜的窗戶稅,夏天定下來要收窗戶稅,秋天就能把稅交齊。

  大明或者大順,甭說三個月就能把新增的稅種收齊這么離譜的高端操作,就說士紳欠各地的國稅稅銀,三年能不能把欠款追繳齊了?

  稅都收不明白,也配叫集權?

  還有個對比,隔壁明治維新的時候,有個吊毛的工業?

  依舊還是農業稅占了財政的絕對大頭,5072萬日元,占了財政總收入的88,當時日元對標黃金,1日元是1.5克黃金,金銀比價是1:16,大約折合8000萬兩白銀。

  六七倍于日本的耕地,國家財政的農業稅收入卻是明治土改后日本的四分之一。

  假若沒有倒幕戰爭、沒有西南戰爭、沒有版籍奉還,不動核心的土地問題,改來改去也就是個天保改革的水平,還真未必及得上被詬病的洋務運動。

  劉鈺對大順的士紳階層和地主恨的深沉,并不是因為“剝削”。

  他現在是大順新興的資產階級代言人,布爾喬亞怎么能談剝削呢?

  只談“利益”、“收益率”、“資本流動方向”。

  在資言資。

  他是完全站在布爾喬亞的角度,對地主、士紳,恨的深沉。

  恨到骨子里,恨不能徹底消滅。

  大順利潤最高的兩項投資,是土地購買,和金融高利貸。

  他作為資產階級的代言人,要搞工業,要搞商業,要資本流動,要資金投入,結果大順的士紳地主讓他步履維艱。

  工業、工業,都知道國家的未來在發展工業,可他媽的資本都往土地和高利貸上跑,怎么發展?

  英國的工業革命活化石,闊里班克水力紡紗廠,年收益率是多少?

  被英國驚呼“三倍于國債收入”、“前所未見的高收益投資”、“引領資本流向紡織業的啟明星”。

  大順不說什么九出十三歸的擦邊球,就完全按照《大順律》放貸,年收益率是多少?英國國債,基本等于規定的最高利息。

  紡織業要達到英國那樣的吸金效應,也就是英國人驚呼的“三倍于國債收入”,年收益率得達到108。

  啥實體工業的年收益率能達到這么高?開煉金房煉金子?

  三十稅一的奇葩政策,士紳免雜役、地方免攤派的腦淤血政策,土地的年收益又是多少?

  前幾年,極端條件下的松江府上海縣,土地價格是2.4兩白銀一畝,地租是6錢白銀一年,收益率40。

  一度出現了“主不如佃”的風潮,自耕農主動賣地去當佃戶,逃避雜役和地方攤派。

  不說極端條件下的當年的上海縣,只說這幾年大順下南洋政策的蘇北。

  刨除地租之外,還有別的收益。

  就近放貸是不是收益?

  睡佃農的媳婦、女兒,免費,是不是收益?去窯街,還得花錢呢。

  農閑時候,讓佃農服勞役,修田埂、壩臺、房屋、圍墻,是不是收益?

  要避主人的姓、名。要給主人的爹、甚至打死狗也得給狗守靈哭喪,上份子錢,是不是收益?

  餓到要吃大戶,三十多人直接被活埋,扣個“所謀不軌”的帽子,要不是被皇帝知道都沒有任何懲罰,是不是收益?

  這叫集權?這分明叫中世紀分封農奴制的土地自由買賣政策下的魔改版嘛。

  關鍵是騎士還得履行封建義務,還得出兵呢,地主士紳只需要繳納三十稅一的國稅而已,哪家的封建騎士的封建義務加封建貢這么低?

  要是什么都不管,啥工業的收益率,能達到40?

  單個的布爾喬亞,可以轉型,去當地主、去當高利貸放貸者。

  劉鈺作為大順布爾喬亞的代言人,代表整個新興階層的利益,理所當然對士紳地主恨的深沉,恨到骨子里。

  但凡土地問題、稅收政策,稍微動一動,他這二十年時間干的很多事,就都是脫褲子放屁了。

  可現在呢?

  這邊忙著搞對外貿易,轉身就要擔心巨額的白銀流入土地,不得不搞紙幣兌換券,盡量讓熱錢別往土地上流動。

  和英國人斗智斗勇耗費五分之一的精力,剩下五分之四的精力全都在和土地斗智斗勇。

  他不這么干,就只能學歷史上滿清酋長乾小四了:

  乾小四帶頭貪污、受賄、索要、明搶、搞白手套代理人,用各種手段把對外貿易流入的白銀攏到手里,再用戰爭、賑災、修園子等方式花出去。

  但那并沒有任何卵用,不涉及根本,只是在修修補補維系小農經濟。換個沒那么有“政治動物”天賦的,立刻就露出原型。

  再說,指望皇帝,就跟后世開盲盒似的。

  SSR級別的劉徹、李二、朱元璋,幾率太低。

  甚至對中華帝國來說,在這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面前,當務之急,不是抽中劉徹李二這樣的卡,而是千萬別抽到朱祁鎮趙構這樣的。

  不能指望皇帝,劉鈺又沒本事在盛世造反,搞快刀亂麻的暴力土改,那自然是渾身難受。

  天天看著士紳,就想著土地收益率、工商業收益率,眼里的士紳地主全都是經濟學的地租符號。

  劉鈺已經動用了他幾乎能動用的所有手段。

  包括且不限于:

  皇帝直屬的特務組織孩兒軍,被用來監督這些海商集團的白銀流向。

  搞脫褲子放屁一般的白銀兌換券,盡可能控制每年超過朝廷財政總收入的白銀,不流向不該流向的地方。

  反動透頂地站在“永禁齊行叫歇”的這一邊,用壓低人工成本,來換取工商業利潤比地租回報略高,跪求資本去辦手工工場。

  動用封建貴族身份和勛貴關系,殺雞儆猴處置將大量海外白銀用于買地的“無罪”大海商。大順律沒有一條律法規定,不能買賣土地。

  頂著士大夫士紳戳脊梁骨的罵名,在蘇南地區搞十一稅改革,減輕自耕農負擔,提升土地價格,降低地租收益。

  對大庾嶺地區的幾十萬因為商業中心轉移而失業的百姓掩耳盜鈴君子遠庖廚,明知道皇帝可能會選擇武力鎮壓,也不主動提一句“誰開發誰保護”,讓松江府的工商業集團多繳這一份稅財政轉移支付。

  默許開發南洋的人口買賣。明知道那就是債務奴隸、契約奴,卻不承認那是奴隸,而說是契約長工,以求降低南洋的開發成本、增加資本回報率,讓資本不流向國內土地而流向南洋。

  勾結西洋人,借貸西洋金融資本集團的白銀,并每年支付7的利息,卻堅決不扶植“民族資本”,不問他們借20年息的貸款。

  每年賠二十多萬兩白銀,在蘇南搞青苗貸,力求降低蘇南地區的放貸收益,從而讓原本無人問津的12左右的一些工商業,有人開始投資。

  頂著違背“米賤傷農”的大義,搞南洋米進口,降低工商業成本,降低地主的實物租收益,變相提升相對的工商業投資回報。

  明明是政府這邊的監管者,卻要跟孫子似的,哄孩子似的,哄著這些新興階層,達成“高積累、低分紅”的公司政策。

  這一次分紅大會上定下的“高積累、低分紅”的公司政策,他已經用了渾身解數。

  搞了鴉片案、教案,封閉英葡商館。

  搞了丹麥商館查封加稅。

  搞了一兩年的香料貿易斷絕的饑餓營銷。

  再配上南洋和印度地區的特殊情況。

  用盡渾身解數的結果,就是讓貿易的開門紅,紅的發紫,把利潤率拉到一個極高的程度。

  再把極高,變成較高,說是“高積累、低分紅”,實則這個“低”也是相對來說的。

  好容易打開的局面,看似無限美好,未來可期,實則脆弱無比。

  這種好局面是極端不正常的,而且已經掏空了劉鈺所有能動用的手段了。

  朝廷沒錢,六政府也不可能拿錢填無底洞一般的海軍,只能靠商貿的高積累政策堆出來足夠奪取制海權的海軍。

  歐洲戰云密布,下一場戰爭可能在十年內開打,十年內是否能一直保持今年這種極高的積累率?能否攢下一支能夠奪取制海權的家底?

  這些問題,看似是海軍的事,實則還是和大順的土地、稅收政策息息相關。

  今年的分紅年息,最終定下來,是17。

  這就是劉鈺說的“高積累、低分紅”的低。其實已經相當高了。

  如果土地、稅收政策有所變動,使得資本投資土地和放貸的利潤率沒那么高,實際上這個分紅年息完全還可以繼續往下降一降。

  如果能夠如英國一般,平均投資的收益率只有5左右。

  那么,對西洋貿易的回報率,只要能到10,投資的人也會趨之若鶩。

  而壓到10的分紅年息,每年就可以至少多造幾艘戰列艦。

  但現在,如果壓到10,那么西洋貿易公司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荷資企業了。

  大順不會有士紳、商人投資的,回報率太低了。

  劉鈺手里有一份英國和“土地回報”有關的情報,就能知道他現在面臨多頭疼的事。

  英國在牙買加、或者巴巴多斯這樣的生產蔗糖的地方,買一片100畝的種植園,大約是5700英鎊。

  而其回報率是多少呢?這一百畝的平均收益是500英鎊——蔗糖有風險,小農無法承擔價格波動,只能算平均值。

  換言之,每年的收益率,是9到10。

  而牙買加、巴巴多斯這樣地方的種植園,是一等一的搶手貨,是“拿整個加拿大都不換”的加勒比熱帶島嶼。

  也就是說,9的年平均收益率,就可以叫英國人搶破頭。

  而在大順,9的年平均收益率,搶破頭就別想了,估計得靠政府強制攤派,才能被逼著經營,換一肚子不滿。

  大順為什么能南洋大開發?

  因為一個走私的黑奴的價格,是150兩,報稅的再加30兩;一個歐洲契約奴,平均每年大約36兩;而一個兩淮災民去南洋種植園大約是每年10兩。

  一個合格的歐洲水手,年薪120兩;而最優秀的華人水手,每年年薪36兩。

  一個合格的歐洲商船大副,能跑亞洲的,年薪300兩,外加一定的私貨售賣額度,當然跑加勒比的便宜點,180兩。

  而優秀的懂數學、會幾何、懂制圖、幾乎都會點法語或者拉丁語、將來可以無縫學習使用月相圖算經度、基本上軍艦大副級別的大順商船大副,年薪是120兩。

  一艘350噸配炮的護衛艦,是8500英鎊,30000兩白銀;而在大順,同樣規格的護衛艦、同樣規格的配炮,已經被蒸汽機鋸木和鏜炮技術壓到了12000兩白銀。

  壓到這種程度,靠著幾乎就是契約奴隸制的“南洋遷民”,還有靠著朝廷的訂單漕米,以及對歐貿易吃到全額利潤,這才堪堪維系了下南洋“尚可投資”。

  而根源在哪?終究還是地主、士紳的土地問題。

  土地的收益率、地租太高了。

  大順都不用土改,哪怕能搞成三七五減租,這些煩惱就全沒了,資本就會自發流向南洋、蝦夷、鯨海、工商業和海外貿易了。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不知道出路在哪。

  而是明知道出路、明知道問題在哪,卻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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