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了想自己剛才的潛意識和第一反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其實,從他往下,從他這個皇帝到那些渴望軍功的軍官,確實都是被軍改之后的連連勝利帶動的思維轉變了。
之前打仗,花錢多又賠的多,能不打就不要打。
有時候是真打不起,太花錢了。
現在呢?
現在朝廷已經打了兩場短期之內不但回本而大賺的仗,一場伐日、一場南洋。
而政治上不得不打的仗,且必然不太可能賺錢的,如西域和西南、川西、雪山等,卻也沒花多少錢。
因為之前雙方的戰斗力沒有代差,所以不敢輕兵冒進。
平推最能發揮之前大順的優勢,但也花錢太多,否則沒法平推。
而自從劉鈺在阿爾泰山來了場冒進之后,大順這邊發現,原來經過嚴苛訓練的新軍,千把人就能各處橫著走了。
只要扛得住,那就叫中心開花。
扛不住,才叫輕兵冒進。
不少人甚至覺得,若當年之薩爾滸,以大順軍改中最精銳的青州軍,那就不是什么任你幾路來我只一路打了,而是會演變成劉鈺在阿爾泰山以北那一戰:中心開花,誘敵來戰,援兵未至,敵軍已潰。
有時候,一場規模不大的戰役,會有很大的影響。
劉鈺在阿爾泰山那場不算,因為刷的名頭有點多,叫不少軍官覺得不好復制。
但,之后大順又打了兩場不大的戰斗,直接導致了大順軍隊的好戰風氣。
一場,是在西域,纏回叛亂,仗不算大。
騙了大順的駐軍出來,千把新軍被圍住了,結果大順這邊結車為陣、步兵結陣,利用快速變陣主動進攻,隨軍的野戰炮轟其一處,步兵突擊以點破面,竟以一千破兩萬。
從那之后,大順千把人的部隊,就在西域橫著走了。
而如果那場仗大順的千把人被殲滅了呢?恐怕,就變成“不可擅動,不可冒進、不可輕敵,必要幾路分進合擊”。
另一場,則是在西南,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從北邊調集的精銳部隊孤軍深入,結果直接列成了三線橫隊,兩輪齊射,一波沖鋒,總共花了七分鐘,解決了戰斗。
仗都不大,但其戰略意義巨大。
戰略上,打場仗,就要出動上萬人的規模和后勤;與一兩千人橫著走,是有極大區別的。
從一開始軍改,劉鈺就不學普魯士,而是要求大順的新軍訓練重點是陣型,尤其是行進間變陣、橫隊縱隊方陣的快速變換,這種因地制宜悄悄地得到了回報。
戰略上的回報,就是大順軍官涌現出一批激進派,好戰的激進派——打勝仗才激進,老打敗仗誰肯打仗?而連續兩次都是冒進之后,敵人既啃不動,野戰也勝不了甚至被直接一波捅穿。
這種情況,也直接影響了朝廷對邊境問題的態度。
具體表現,就是劉鈺問皇帝的“第一反應”。
第一反應不是“好不好打”,這已經根本不需要考慮了。而要考慮的,則是“什么時候打才合適”。
而這,恰恰拍中了皇帝最得意的馬屁。
李淦整天間想的就是追漢齊唐,但這種追求,有兩種方式。
一種,是會時不時問大臣、文人:哎,你們覺得我和漢武唐宗比如何啊?大順比之漢唐宋如何啊?
這顯然是不行,心虛,才這么問。
另一種,則是如劉鈺拍的這句“第一反應”。
在精氣神上,已經到了“不需要考慮打不打的過、好不好打,只需要考慮什么時候該打什么時候不該打”的地步。
這種潛意識的第一反應,毫不心虛,理所當然覺得自己打得過。
劉鈺又非常無恥地拿了“玉斧”故事做了個對比,皇帝被拍的相當舒服,也便只能順著劉鈺說的“兵甲與后勤雙強”的思路去往下說。
道理確實是這么個道理。
但皇帝對劉鈺的比喻,并不贊同。
“以愛卿之言而論,必要使本朝牛耕鐵作而他國刀耕火種,方為制勝之寶。朕以為,確實如此。”
“但,愛卿言在放開開礦,則比喻不恰。大為不恰。”
“這不是牛耕鐵作、刀耕火種之別。”
“這分明只是‘自耕’、‘佃作’、‘官屯’之別嘛。”
皇帝當然不知道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這個詞,但劉鈺用的這個比喻,皇帝卻很自然地理解了劉鈺想說的意思。
按皇帝的話,其實要劉鈺來理解,那就是說:牛耕鐵作、刀耕火種,這是生產力的差距;但,你要在四川放開礦禁、鼓勵私人資本開礦,這哪是生產力的改變?只是自耕農、佃農、官屯的區別,都是用牛、都是鐵作,根本也不是牛耕與刀耕的區別啊?
劉鈺繞了個大圈,就是想引誘皇帝來說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雖然皇帝壓根不知道這倆詞,但卻在劉鈺的引誘下,用這種比喻的方式,承認了生產力的進步意義重大。
并且,皇帝自己都沒注意到,他反駁劉鈺的內在邏輯,恰恰是承認了生產力的重要性。
因為生產力水平很重要,所以劉鈺的說法才不對,因為劉鈺的辦法只是改變了一下組織模式,調整了一下生產關系,并不能引起質的飛躍,產生“我牛耕鐵作、彼刀耕火種”的效果。
劉鈺等的就是這個坑。
皇帝說完劉鈺比喻不恰之后,又道:“愛卿說的道理,肯定是沒錯的。道理沒錯,但愛卿卻錯用了道理。”
“確實,有諸多好處,朕也考慮過其中利弊。”
“也確實,如愛卿所言,茂隆銀礦若能歸附,本朝既得一大銀礦,又因漢人廣居,必可實控。”
“但,四川非比云南邊境。”
“朝廷之策略,是化苗。”
“化,就要有目的,才知道該怎么化。換言之,要化成什么樣?”
“自是化成正統百姓。”
“什么叫正統百姓?”
“墾殖、耕種、自耕、租佃、男耕女織、讀書科舉,此為化之目的。”
“而開礦、做工、結伙、斗毆、愛卿既喜中國之概念,愛卿以為,那些挖礦的礦工,和那些讀書耕作女織的農夫,哪個更中國?”
“所以,不往更中國的地方化,竟要化不那么中國的嗎?”
對此,劉鈺心里只是暗笑。
就像北邊的那個羅剎國,最羅剎的,是羅剎的農奴;最不羅剎的,是彼得堡的法語貴族、工人、工廠主、銀行商。這兩個羅剎之爭,一直到很久之后,都有大把的人尋找那個真正的羅剎,比如索爾仁尼琴。
皇帝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就這時候來說,男耕女織的百姓,和開口就是利錢閉口就是投機的松江府新興階層,哪個更中國?
從穩定的角度,確實說的通。
但,劉鈺之前的奏疏,顯然說的不是整個四川,而是特指一小片地方,甚至都不包括成都。
皇帝既這樣反對,劉鈺忙道:“臣請陛下恕罪,臣上次的奏疏,言語不清。臣所說的幾處,非是全蜀,而是單單一個敘州府。自古漢地,漢之犍為郡。”
“此地有自貢之井,臣審梟私得知,此地私鹽最盛。且在用井氣煮鹽之前,皆用附近榮州煤炭。產煤頗多,產鹽也多。”
“陛下再三言不準此事,臣違命諫言,正為此事。”
“臣所謂之放開,也不是說朝廷不管,而是效松江府故事,官督商辦,放如松江府那般即可,非是要不管不問任豪商自開礦。”
“鹽政改革之事,臣以為,朝中之議,皆為一時之利,且難顧及遠處。”
“是以,臣之意,是要行兩件事,方可解決鹽政難題。”
“其一:官運、商銷。”
“其二:兩湖入川、閩鹽入江西、淮南借淮河水利而轉農墾灘、淮北日熱潮小鼓勵入股做大。”
“其中,淮南、淮北、閩鹽入江西,都好解決,其勢已成。”
“唯獨川鹽,尚未解決。”
“川南之鹽,控扼黔、滇,又可沿大江而至夔州、漢口,若以官運、商銷之法……則一可方便查稅緝私;二也可防止出現改革之后,小商無力運遠、大商多爭近利之弊。”
“若淮鹽退楚,川鹽必要在兩三年內做到可以供應缺口,如此,勢必要朝廷放寬政策,鼓勵敘州府開礦之風。”
“再者,官督商辦,效松江府故事,亦可采用科學院之新技術、聯絡西京大商之資本,此方為臣所謂‘我牛耕鐵作、彼刀耕火種’之別。”
“臣之意,還是請陛下選一眾熟悉松江府商賈工商事的人,任敘州府,如此方可開川南工商之生機。”
“臣斗膽舉幾人,可保三年之內,川鹽之利,不下淮南!”
“商賈,雇工,亦非難管,只是朝中科舉出身之人,只會管男耕女織,沒學過怎么管商賈、雇工、工廠主、股東。只要會管,并無亂子。”
“川南若興,則滇、黔無亂矣。”
“川鹽若興,則礦、水運皆興,可納蜀中百年修養之生民。”
“川煤若興,則可從其法而治、采西山礦,如此京城百萬百姓再無缺薪之憂。”
“新法新政,不可試行于京城,恐有亂,何不試行與川南?”
“臣便觀天下郡縣,能使本朝‘我牛耕鐵作彼刀耕火種’之地,此時非在松江,而在川南。值此鹽改之際,臣請試行,以觀后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