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一直在避免把蒸汽機用在破壞小農經濟的方向上,皇帝對科技的態度,也就在劉鈺的引誘下,是一種特殊的態度。
劉鈺知道的時代的進步是什么,并不告訴皇帝全部。
但劉鈺也不說假話,只是說部分事實。
東南資本工商發展、對內地傾銷,小農破產,百姓起義,空想般主觀小資社的均田理論,農村鄉紳被機器沖擊普遍破產、鄉村劣紳化、地主農民矛盾加劇等等,劉鈺一句不說。
皇帝看到的呢?
或者說,劉鈺想讓皇帝看到的呢?
看到的,是當初皇帝的一句戲言,于是在科學院的土地上,奢侈地大量使用硝石、從舟山運來的鳥糞石等為肥料,累出的一個畝產八百斤的小麥田。
看到的,是組織越發嚴密、工匠技術日高的軍工產業,以及在此軍工產業之下,百姓造反簡直死路一條,因為百姓造反既造不了軍艦、也鏜不出優秀的銅炮——至于掌握了先進生產力的工匠、工人自己干,前所未有的事,去擔心這個不是杞人憂天嗎?只要擔心小農即可。
看到的,是蒸汽機用于船塢工作,使得朝廷的海軍力量得到的增強,保證了京城和錢袋子、米袋子之間的物理聯系。
看到的,是劉鈺說的“不用水的大運河”,真的可能在幾十年內出現。這意味著大順在京城的駐軍,可以在一個月內機動到全國各地,使得統治更加牢固。
小農和蒸汽機的關系,不是皮鞋匠和制鞋機的直線關系,而是一種曲折的關系。皇帝的眼界,在劉鈺故意遮蔽迷霧護火的欺騙下,根本無從看到其影響。
反倒是,只看到了好處:是的,蒸汽機可以生產衣服布匹,以至小農難活;但是,劉鈺遮蔽了。讓皇帝看到的,則是蒸汽機可以提水,灌溉農田,小農經濟更加穩固,大順江山萬年不易。
凡事都有正反兩面,劉鈺藏著對皇帝而言的反面,只把正面的花紋給皇帝看。
所以,一枚銀幣,看一次是花,再看一次還是花,看了一百次都是花,所以肯定顯然兩面都是花。
那么,在川南搞大工廠、搞蒸汽機和采煤、煮鹽配合的、在皇帝眼里的好處是什么?
好處就在于“用的人少了”。
用的人少了,好不好?
太好了,好到極點了,簡直好飛了!
皇帝巴不得西山煤礦就七八百工人,然后就能供應全京城的用煤呢!
這和小農可不是一回事。
皇帝對“礦”的恐懼,歷朝歷代,從來不是害怕礦主的那幾個吊錢,而是害怕幾千、幾萬有組織、成分復雜、群居的、完全不像是分散土豆小農的工人。
可偏偏,礦這玩意兒,和鹽不一樣。
鹽,可以反動到毀滅曬鹽法,一家一戶發鐵鍋、控制煤炭和木柴,來煮鹽。
煤……總不能一人去挖一個坑吧?
不挖煤行不行?
當然不行,京城百萬人口,不挖煤冬天不得死一半?
皇帝擔心“奪民之業”,擔心的“民”,是小農、小生產者。
而挖礦這種,小生產者、小農根本干不了的活,皇帝巴不得全都是機器人呢。
一定要明白,在皇帝眼里,并不是能替代的人機器就一定是壞的。
皇帝眼里的最完美制度,是全國就是個大農村,然后煉器傀儡挖礦、煉器傀儡運輸、煉器傀儡銷售,所有人用勞動劵,真正公平地交易,完美地得到每個人的勞動所得防止出現兼并——反動小資社的極致空想。
劉鈺不會傻乎乎地以為,只要是機器,皇帝都反對。相反,劉鈺很清楚,對統治有利的機器,皇帝會大力支持。
所以,他用一漢當五胡、我已牛耕鐵作彼卻刀耕火種來做例子,站在皇帝的角度,其理解是:刀耕火種下生產一萬斤糧食要五十個人,而牛耕鐵做下生產一萬斤糧食只要五個人——只要把糧食替換成煤、礦、鐵等這些封建王朝管的最嚴、最怕出事的產業,就可以了。
現實的問題就擺在這,礦不能不開,不開大順連鑄錢都沒法鑄、連燒煤都燒不了。
不能不開,且產量不足。
現在兩個選擇擺在皇帝面前:
這種治安黑洞、惡墮之暗、暴動頻發、官司不斷的產業。
是要更多的人干?
還是更少的人干?
劉鈺和皇帝說的這些話,真正打動皇帝的內容,凝練起來,雖然劉鈺心里想的不是這個意思,但皇帝凝練后的意思是:
蘇北復墾,小農有活路;川鹽入湘楚,朝廷有錢;川鹽產量激增,卻不需要增加太多的工人;西山煤礦日后甚至可以裁撤更多的工人來保證現有的產量。
后世或許以為,封建地主頭子看到蒸汽機,就驚呼此物日后必奪小民之食云云,那純粹是后世開了天眼之后的想象。
這玩意兒是粗笨的蒸汽機,是鐵牛,不是數控全自動織布機。
就現在科學院的蒸汽機,皇帝看了之后能把這大鐵疙瘩和小農聯系起來的唯一角度,就是他媽的天旱的時候要是河南山東等地地頭擺上一群這玩意兒提水澆水,百姓豈能造反?
或者想到要是這玩意真能跑起來耕地,那水滸里的吃牛肉,也算不得好漢行徑了。
讓男耕女織崩潰的起點,不是蒸汽機,而是SelfaktorMule,譯名走錠精紡機,簡稱騾機。
甚至所謂的珍妮紡紗機要是出現在大順,能被笑掉大牙,這玩意兒紡紗在大順別說掙錢了,要是不在一年之內不把老婆房子賠光,那只能證明紡的還不夠快、所以賠的還不夠快——當然,舊中國自有奇葩的國情在此,蒸汽機問世117年后,有史記載的手工織卷贏了機器布局部反攻,全世界獨此一份。
蒸汽機,和水力,水車,牛,馬這些東西是并列的。
取代戰車的是馬鐙,不是跑的更快的千里馬。
是以皇帝對蒸汽機的態度,是非常明確的:支持。
對鐵路的態度,也是非常明確的:支持。
對廢漕運,在確保了海運通暢和南洋日本威脅被消除后,也支持。
最簡單的,漕運的工人,養大了封建帝王最不愿意看到的白蓮、青蓮、羅、無為等等教派。
于是在川南問題上,有劉鈺之前二十年的鋪墊,皇帝并沒有直接地表示只要不隨意開礦放縱各處自己就支持。
而是哈哈大笑道:“愛卿思慮頗多,不可謂不智。但古人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如此辦的好處,其實還有一項好處,愛卿不妨再想想。”
劉鈺連忙道:“圣人遠見,臣實不及。人云,為天子者,兼帝又兼作師,臣已經把能想到的好處都想出來,實不知還有什么好處了。”
皇帝看著劉鈺努力思索的樣子,得意笑道:“剛才你這么一說,朕便想到,譬如那茂隆銀礦,大量工人既會開采,也會熔鑄。”
“西南山區,運輸不便,群山阻隔。若將來真有一日征伐緬甸,只需從京城調集一批鑄炮工匠,用當地礦區的人打下手,招募當地礦區的人輔助工兵。”
“一來,這野戰炮輕便,但攻城炮沉重,運到西南不易。正可在那熔鑄。而若沒有這些產業基礎,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二來,愛卿的圍城坑道戰術,若百姓輔助,終究手段不熟。但若礦工從軍協助,輔助工兵,則破城易如反掌。”
“愛卿川南之策,也正有此用。”
“既有挖礦的礦工,也有冶鐵的冶工,將來西南若有亂,便不必費勁千辛萬苦,將攻城炮千里迢迢運輸過去了,只要派出鑄炮師,以當地工人輔助,便可鑄炮。”
“同時,西南土司之碉樓,或以炮擊、或以礦工輔助工兵挖掘。”
“川南若辦得好,確如愛卿所言,當為西南之定海針、橋頭堡。”
說罷,又瞥了一眼劉鈺,哼笑道:“愛卿的小心思,如今朕也看明白了。無非還是老一套,如愛卿與其余人說笑的那般,欲要開窗,卻言掀房頂。”
“明明說的是敘州府,卻說全蜀地;明明要照松江府故事,卻談什么放任……如今還有什么話說?朕可冤枉你了?”
劉鈺立刻故作震驚之色,面色大駭,伏地道:“陛下……陛下洞察人心,臣……臣自作聰明,以為……以為……”
李淦哼聲道:“以為什么?以為朕不明白其中好處,想要抓著朕說夷漢相防之地,不宜放任開礦的話,那茂隆銀礦來效蘇秦張儀故事是嗎?這等小聰明,日后不必用了,有什么就說什么,難道朕還不能分辨好惡?”
“你若奏疏上直接這么說,又何必跑這一趟?”
劉鈺盡力想讓自己的后背看起來像是出汗濕了,心里卻想你懂個錘子,這事牽扯的大了去了,我若直接這么上疏,只怕你又不知道想什么呢。再說我也得給你個“開導開導”我,給你個“兼帝又兼師”的機會不是?再說你想的那都是什么破玩意兒,打緬甸為啥非得把大炮運到邊境去,海軍走海路運多大的炮運不了?攻下沿海,逼著簽個條約不就完事了?或者攻下沿海重鎮換邊境不就得了?
手里捏著一支海軍,腦子卻還是陸戰慣性……
再說這里面還有別的事呢,我不過來,關于大略方向的事,我心里也實在沒底你是怎么想的。
正在那故作惶恐的時候,皇帝又道:“罷了,便是你不來,朕也正準備派人去找。你的前幾封奏疏,朕看了之后,便想問問愛卿。既然愛卿正好來請川南的事,那也正好。”
“卿之前言,要在海州修路,鼓勵民間資本修路,以便日后運煤。朕就想著,若能把西山煤與京城連接起來,是否可行?”
“這等事,朕也只是在科學院看過,看似馬車大車,行與軌上,可載數千斤,奔馳如飛而馬不疲。”
“用來運煤,最是合適。愛卿正好也要舉薦人才,朕看這樣吧……”
“你舉薦些人,先在川南試行諸多新政,也完善一下技巧技藝。若是可行,則先把西山煤礦的事解決了,解京城這些年人口漸多而煤日用不足的情況。”
“敘州府自府尹往下,各路工商人員,本也該你這個工商部的來管。鹽的事,你就不用推舉人了。”
“你管的是產。你的官運、商銷之法,朕也覺得頗為合用。如何運、銷、征稅等,你便不必管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朝廷如今還有鹽政諸臣。”
提及鹽政,皇帝又忍不住笑了。
“這場鹽改,本來朕只想打個淮海,只動淮河、海州鹽場諸事。如今可好,從山西河東鹽、到京畿長蘆、再到淮南、閩粵、蜀地,竟是波及天下。”
“可細細思來,又覺得確實無甚壞處。朕每讀史書,讀到唐宗舊事,就頗有同感。只恐后人不及,非要把高句麗事解決了。”
“如今朕是越發明白唐太宗的心思了。”
劉鈺心道好嘛,這還自己夸上自己了?
“陛下志向之宏,本朝乾象極天察地。臣每思之,若唐時候,有如此航海術、有如此列國大爭之世,又當如何?”
“每思及此,便覺只怕縱是李唐復存,亦無過如此了。”
趕緊夸了兩句,皇帝居然點了點頭道:“此言正說到了關鍵處。之前每有人言本朝如何如何,朕心里卻虛。”
“彼時江南人口尚且不豐,航海手段恐尚未用牽星板,更不要說火槍銅炮之物。”
“饒是這般,尚且還都護蔥嶺。”
“是以朕每思及此,也是如愛卿這般心思,先想想若唐既有航海術、又有火槍銅炮,然后再做比較。”
“至于到底如何,那便只能留與后人評說了。”
“就拿這鹽改事來說,朕看了卿的奏疏,難免感嘆其中的一些道理。”
“同樣的道理,拿來比較本朝與漢唐,竟也相通。”
嘆息中,皇帝不由想到了劉鈺之前遞上的第四封奏疏里面的一個比喻。
之前上的第四封奏疏,就先講了一個故事:某個人過門的時候,明明門很高,卻始終彎著腰。人們就很好奇,問他為什么國門彎著腰?那人說:我父親國門彎著腰,所以我過門彎著腰,難道過門彎腰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而他父親,身高九尺,外號摸著天;而他,卻身高五尺,外號三寸丁。
這個故事,也有叫刻舟求劍的、也有叫守株待兔的,本身就是當年韓非子用來諷刺儒家的。
如同射箭的時候要將箭向上傾斜,抬高一寸方能中心;而若用了火槍,卻還抬高一寸,這就是腦子有病了。
本來劉鈺是用來說鹽政改革的事的,大意就是:
前朝的鹽政有前朝的道理,用在前朝是合適的。
但是,本朝有本朝的情況,仍舊把適應前朝的那一套拿來用,那就是刻舟求劍了。
前朝的鹽政、開中法等,既是稅收政策,也是國防動員法案。
但大順的邊境狀況、周邊局勢等等,已經和大明不一樣了。
前朝鹽政的合理性,在于稅收和國防動員法案的雙重意義。
現在國防動員的意義大順不需要了,而稅收反而成了妨礙,是以要徹底的進行改革。
本來就是說鹽的事,但借著今天這個話題,皇帝心里感嘆的,卻是大順與大唐的技術、外部局勢、周邊敵人都不同。
他到底要做成什么樣,才能在這種技術完全有了代差,有了火器和航海術的區別下,做到真正的心里不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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