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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五章 不公

  不過就此時看來,這個岔路似乎還早,反倒是一片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盛景,仿佛大順竟要煥然一新般。

  海州城中,熙熙攘攘,各路的商人和前私鹽販子,早已云集,生怕來晚了便沒了位置。

  這一次鹽政改革,讓很多人充滿了希望。

  這種希望,或者說氛圍,確實是“改革”的那種活力滿滿的狀態。

  只要有幾百兩銀子,就能入行。

  甚至于這幾百兩銀子的第一桶金是怎么來的,那便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反正朝廷也不管,既往不咎。

  每個人都渴望著發財,每個人都懷揣著暴富的希望。

  這種“活力”和“生機”,確實是改革的味兒,這一點做不得假。

  如今那場阜寧的鬧劇以朝會上的更大鬧劇收場,劉鈺名義上在鹽政一事上退居二線。

  替代他主持此事的,是皇帝新點的兩淮鹽政使兼江蘇節度使,而不是江南都督兼兩淮鹽政使。

  這個安排就很有意思,如今朝廷上下全都知道,哪還有什么江蘇省。

  自從劉鈺開始在松江府折騰,便分了蘇南、蘇北、金陵、外加一個揚州海州的鹽政。

  而且伴隨著漕米源于南洋、蘇南成為皇帝的重要帑庫這個事實,使得江蘇節度使的身份相當的尷尬。

  甚至于說現在的江蘇節度使,到底是駐金陵還是去蘇北,都很尷尬。

  劉鈺身上的正式官銜倒是不多,但管的事包括“對夷通商”、“漕米輸送”、“蘇南工商諸事”。

  這三個一掐,如果要是再不管鹽,再折騰蘇北墾荒,江蘇節度使也就是徐州府尹和江寧府尹二選一了。

  按說朝廷應該派個鎮場子的兼管安徽、江蘇的都督,但漕米和通商這兩件事里面涉及的金銀已經足夠駭人了。

  再弄個監管安徽、江蘇的都督,總不能讓劉鈺去干吧?這要是干的話,可是行了,整個江南的軍、政、財一把抓,別說皇帝敢不敢,就算皇帝敢,劉鈺也不敢接。

  換個別人,不管對夷通商和漕米運輸,以及工商諸事當這個前朝南直隸的都督,也不行。

  還沒到需要兩個人唱對手戲的時候,皇帝還指望著劉鈺抓錢呢,這時候再弄個去和他打擂臺扯淡的,實無必要。

  于是這一次就弄了個很奇葩的兩淮鹽政使,來辦這么大的事。

  意思倒是也很明確:興國公幫你辦成事,親密一下關系,以后你倆各有分工,以后管管鹽政就行,蘇北的事其實也不用管太多了,蘇南工商業你也別插手。

  這是個明擺著的安排,說是劉鈺因為殺戮太重不管事,只是鎮場子,但新調來的兩淮鹽政使心里卻很有數。

  劉鈺不幫忙,他又不是江南都督之類的大權,一個小江蘇節度使,哪能干好鹽改的事?

  鹽產自江蘇,可不止是在江蘇賣。

  這件事,也不得不辦好。

  因為從皇帝搞突然襲擊開始,就變成了類似于戰爭狀態下,皇帝做“戰略指導”,而不是皇帝直接委任大員出鎮一方便宜行事。

  不管是“親征”還是做“戰略指導”,都是雙面的。

  打贏了,那就是永樂北伐,秦王破陣,威望激增,勛貴掌軍服服帖帖。肯定比讓邊將便宜行事要好,以免出現驕兵悍將或者擁兵自重,皇帝親征或者做戰略指導是勛貴掌軍的基礎。

  打輸了,那就是土木堡,就非得皇帝自己背鍋了。以后也就沒有勛貴掌軍,之前積累的各種矛盾都會爆出來。

  這件事辦不好,那就是打皇帝的臉。

  也不是沒人想著趁著讓皇帝丟丟人,以后別抓的太緊、改革的步子邁這么大。

  只是,雖然名義上劉鈺不管鹽政事,只是在這鎮場子。

  但說到底還是他管,還帶著兵來了,且剛辦了震動天下的大案弄死了幾百人。

  反改革派就算想要使絆子,也只能偷著使,沒法在明面上辦。

  這兩淮鹽政使心里想的明白,在海州幾天,見著商人云集,一開始心里倒也高興。

  覺得民心所向,此事易爾。

  但很快,臉色就難看起來。

  這位新的兩淮鹽政使,自然是朝堂里的鹽政改革派,皇帝既然要改,總不可能派個保守派過來改革。

  但這個改革派,就是劉鈺說的那種“遇到資本就懵圈,一拍腦袋瞎出主意,頭疼直接吸鴉片煙”的那種。

  來之前,信心滿滿。

  來之后,看到商賈皆來,還是信心滿滿。

  然后,就被一些深刻了解基層商賈德性的人,幾個問題就給問破防了。

  焦頭爛額。

  其實人家也沒多問,只問了兩個簡單的小問題。

  一:理論上,既是鹽引改鹽票,資本說話,人家有錢,憑啥不讓人買啊?

  可想要吸引足夠的商人,以及后續讓小商人都參與進來,就必須要體現一個公平。

  公平,就意味著無法拒絕大鹽商入場囤票。

  不公平,意味著讓中小商人直接喪失了信心,合著朝廷還是玩“明票暗引”這一套,那以后還來摻和什么呀?

  二:票不可能無限放。

  無限放鹽票的結果,就是市場徹底崩了,一共能吃一百萬斤鹽,今年商賈情緒高漲,本來賣多少放多少的原則,結果放了五百萬斤鹽。

  那么,鹽業市場直接就崩了。明年就是產鹽的普遍破產,鹽業崩盤。

  既然不能無限放,也就意味著,每一張票,都值錢。

  那么,新問題也隨之出現。

  比如說,一個小商戶,他的身價,是100兩銀子。

  那么,理論上,他只能買20兩銀子的票。

  因為,周轉、售賣、運輸,都是錢。

  最遠的地方,來回周轉要五六百天,借貸的利息又高。這意味著只能是有多大的碗、吃這個碗五分之一的飯。

  可,問題在于票是稀缺的。因為如果不想鹽業崩盤,就不能無限放票。

  如果不是無限放票,那么所謂的公平,就只能用類似抽簽的手段。

  那么,他為什么不把100兩銀子都壓上,賭運氣,抽簽抽中自己,這一百兩的票轉手一賣,賣給別人呢?

  只要票少、而買票的人多,又要公平,盡量上小商戶也有資格參與,那么必然會產生票的溢價。

  拍賣行不行?

  不行。

  因為改革派對這場鹽政改革的思路,就是“放”。

  放掉那些復雜的審查、放掉那些能直接監管的權力,盡可能讓鹽商運輸過程中沒有阻礙。

  那么,怎么拍?

  把銷售區劃分為以鎮為最小的單位,然后甲鎮的票不能去乙鎮?

  這叫改革?

  這分明還是鹽引法嘛。

  票鹽改革派的思路,就是掃清一些權力設置的障礙,在淮北鹽區搞市場化。雖然他們可能不會說這個詞,但不代表他們沒有類似的想法。

  那么,整個淮北鹽區都是一個大銷售區范圍,憑票自由往來,怎么拍賣?

  拍完之后,要不要設置賣鹽最高價?

  朝廷要有本事設置最高價、并且監管到位保證實施,要是有這樣的組織力,能被私鹽打到官鹽幾乎崩盤?

  因為無能,私鹽打崩了官鹽,所以才要改革,然后改革方案的前提條件是朝廷有能且執政力極強?

  所以,到頭來,怎么保證小商販抽到票之后,不自己去賣鹽,而是轉手把票賣給別人?

  或者,怎么防備大商人、大豪商,直接雇人一起來抽票?然后囤貨出手?

  這只是鹽政改革里最簡單的兩個實踐的小問題。

  別的更臟的事,都沒好意思問。

  這兩個兩個讓兩淮鹽政使焦頭爛額的問題,讓他明白,這應該是劉鈺給他的提醒。

  這肯定是要感謝劉鈺的。

  辦事之前問,感覺像是下馬威,可實際上是幫了大忙。

  而要是辦事之后出了事,現在的面子是保住了,將來的里子、面子和前途可就都沒了。

  “國公,這些商賈實在狡猾。下官也算是明白,緣何陛下一定要國公監管蘇南諸事了。”

  “廟堂之高,實在難以想象這里面的事竟如此復雜。在下也實在是有些紙上談兵、高談闊論了。”

  “工商諸事,實大不同。”

  兩淮鹽政使很委婉地表達了一下自己這個江蘇節度使以后絕對不會去管工商業這些事了,劉鈺倒不是很在意這個,只是他對朝廷這邊的改革派也真的是有些無言以對。

  “林大人,鹽政改革一事,說真的,外面看咱倆,以為咱倆都是改革派。實則咱倆不太一樣,我變的方向是產、運;你變的方向是銷。”

  “其實,這些事,解決不了。我也沒辦法。”

  “別說我沒辦法,就這倆最簡單的問題,類似的事,便是百年之后,興許也會叫人焦頭爛額。”

  “所以,既然解決不了,為什么要解決呢?”

  兩淮鹽政使大驚道:“不解決?下官之前想的少了,如今只聽了一些便已冷汗涔涔。如此,三五年后,只恐各地大商紛紛前來,雇傭人手參與爭票,囤積鹽票以作鹽引啊。”

  劉鈺哈哈一笑,點頭道:“你說的沒錯。確實如此。但我說,這件事想解決,只有靠有朝一日,道路縱橫,竟能朔發東海,而晦至西域,否則無解。”

  兩淮鹽政使苦笑不已,心道這不是廢話嗎?可什么樣的道路縱橫,竟能初一從東海出發,月末就到玉門關?

  “林大人,勿要苦笑。此事雖然無法解決,但為什么一定要解決呢?你去想著解決這些事,至少在這件事上就想錯了方向。”

  “請賜教。”

  劉鈺笑道:“此事的關鍵,在于一句話。‘保證一部分合適的人,能拿到合適的票’,剩下的任他們折騰便是。效本朝良家子科舉故事,保住基本盤即可。”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能續幾年續幾年便是,修修補補吧。”

  兩淮鹽政使品了品“讓合適的人、拿到合適的票”這句話后,心里不太是個滋味。

  他支持改革的出發點,既是為了保朝廷的鹽稅,也是為了讓百姓吃點便宜的鹽,還有就是內心也盼著能稍微體現“公平”這倆字。

  現在劉鈺這么說,擺明了就是不公。這不就是明票、暗引?

  劉鈺見他沉默,也只是笑笑,心道才這倆問題你就焦頭爛額了?照你們想的這么改,將來的頭疼事,還有的是呢。

  “此事,我個人認為,當這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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