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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六章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四)

  “你不是要仁義嗎?要制民恒產,要不與民爭利,要維護傳統鹽法嗎?”

  “好,我比你更仁義、更復古、更保護小民、更制民恒產、更加一道更緊的鎖鏈。”

  “林大人需得明白,現在這些反對的鹽戶場商,他們可是一點都不想真的制民恒產、不得脫籍、嚴加管控的。”

  “他們反對的,是圈那些無主地。”

  “但林大人可以扛著仁義大旗,要把那些無主地,都招募灶丁,全部分掉,不得私占。”

  “所有灶民,編籍在冊。若要脫籍,收回草蕩;所有商賈,全部按照鹽法來,不得占有草蕩,勒令退回或者抄沒;朝廷全面接管鹽業,復前明開國時候的制度,加強人身控制;清查草蕩,朝廷編號升蕩,招募小民補位,不準他人割草……”

  “你猜,到這一步,這些鹽戶會不會直接弄死那些之前替他們說話的人?會不會燒了他們的房子、打死那些高喊仁義的人?”

  “原本是誰和誰的矛盾?搞到這一步又變成誰和誰的矛盾了?原本是鹽戶伸冤儒生吶喊,二者合力,現在呢?”

  說罷,劉鈺大笑道:“我負責不仁不義,林大人負責大仁大義。你要知道,保守派,既仇視進步派,也仇視反動派。反動,也是改革嘛,也要改變現狀。他們才不管往前走還是往后走的,只要動彈一下,他們就會反對。”

  “只是他們明明是保守派,卻高舉反動派的大旗。既然如此,林大人何不把反動的大旗扛起來?”

  林敏琢磨了一下這些詞,奇道:“那,誰是真正的反動派?”

  劉鈺笑道:“那些真的準備復井田、重身份、定匠籍的那些人啊,那才是真正的反動派。他們是真準備這么干的,可那些口頭上拿儒家仁義壓人的,可只是嘴上的反動派、實際的保守派。”

  “所以,必要的時候,我可以給程廷祚寫封信,讓他召集顏李學派的激進弟子,大有一副要在江蘇‘能井則井、不能井則均’的態勢。這才叫真的制民恒產、仁義禮法嘛。”

  林敏回味兒了一陣,覺得這個主意真的是過于惡毒。

  再想了一陣,恍然道:“按國公這個反動、保守、進步的分法,其實我是保守派?”

  劉鈺大笑道:“你以為呢?你的鹽政改革那一套,一沒有讓產鹽量上升、二沒有調整產鹽與場商之間的關系。”

  “你那一套改引為票,我不早說了嗎?就是均田、兼并再均田。修修補補這一套,只不過換批人賺這筆錢就是了,按你這么改,十年后的票販子,就是昨日的囤引商。由此可見,你不是進步派。”

  “那么,你支持全面反動,復井田、復士商之別、復周禮嗎?顯然,你也不支持嘛。”

  “所以很顯然,你就一保守派。”

  這時候,這些詞還沒有特殊含義,保守派反而是個非常好的詞。

  因為,進步派沒良心;反動派沒腦子。

  這幾乎是朝廷內部公認的評價。

  雖然沒有具體的詞匯,但朝中肯定明白劉鈺和復古儒的區別。

  得有現實和保守,才能判斷哪個是反著動、哪個是往前走,這個反動和進步的定位,也伴隨著時代現實而變化。

  林敏對劉鈺給自己扣的這個保守派的帽子,非常滿意,心道你要是把我劃到和你一樣的所謂進步派,我還不樂意呢,丟不起那人,也對不起自己良心。

  不過根據劉鈺說的逆練法門的推理,林敏倒也認為,這么辦,似乎還真是個能把風波鬧到最小、鬧到最后鬧成不殺人只誅心的局面。

  具體細節,兩人又議論一陣,有了個大概的章程,便聯名給皇帝寫了一封秘密奏疏。

  也算是劉鈺讓林敏簽字畫押,不要搞到一半跳反。

  幾日后,本地縣城,出現了一群奇怪的人。

  他們都是老人,而且是那種一看就是干了一輩子苦活累活的老人,年紀約莫也就五十多歲,卻已經被折磨的如同養尊處優之家七老八十的模樣。

  這四十多號老人,都穿著他們準備死時下葬時候穿的最體面的、最干凈的衣衫。

  也就是活著時候,就先把他們準備好的壽衣穿上了。

  一進縣城,就開始哭,高喊著冤枉。

  人群里,還有四五個讀書人跟著,為首的幾個老者捧著狀紙,朝著縣衙而去。

  城中的百姓,若是不忙的,都跟著來看熱鬧,呼啦啦地跟在后面,朝著縣衙而去。

  這四十多個老人一邊走,一邊哭,一邊用本地方言訴說他們的冤屈。

  縣城里的人這才知道這些人的冤屈,一個個也都氣滿胸膛,再聯想到平日里受到的欺壓盤剝,頓覺這世道是要完了。

  朗朗乾坤,竟有這等往死里逼人的事,于是紛紛鼓噪。

  老者中的一個有功名的年輕人,咬牙切齒,浩氣蕩然,高聲訴說著這些老人以及他們所代表的灶戶所遭受的冤屈。

  “墾荒公司拿著那些契,便說這些灶戶唯一能謀深的草蕩,就不是他們的了。”

  “他們要把灶坑全都填平,還一分錢不給,霸占土地!”

  “還說,限他們兩個月內搬走,不但人要搬走、房子要拆,連祖墳都讓他們遷走吶!”

  別的倒是還好,聽到連祖墳都要逼著人遷走這句話,所有跟過來的百姓全都怒了,火氣直沖霄漢。

  這句話的殺傷力,可是太大了。

  大順海軍的第一次嘩變,就是因為死了之后,到底是埋在船艙砂子里,還是直接扔海里所引發的。

  而這里這句要逼人遷祖墳的話,頓時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緒。

  至于這事是真是假……

  劉鈺制定的海軍條令,要求必須海葬,那是因為遠洋作戰,弄些死尸往船艙里放,那是生怕現在將近10的遠航死亡率低了,準備提回50。

  墾荒公司的人不是啥好鳥,但至少他們還是大順人。

  動人祖墳的罪過和仇恨,墾荒公司的人又不是不明白。

  這不是什么良心發現,而是墾荒公司是種地盈利的。真要逼人遷祖墳,棉花成熟的時候來一把火,又是規劃的上千畝的大型農田,到時候哭都不知道上哪哭去。

  本來矛盾就夠大了,這時候沒事找事給自己加點料?

  不過,真假這種東西,意義不大。

  重要的,是極端的謊言,最容易引爆眾人的情緒。

  縣城里的人再看看這些勞累了一輩子、卻連壽衣都這么差的老灶戶,這些縣城里的商販市民,無不動容。

  這些老灶戶也直接放出話來。

  如果要是縣令老爺不秉公辦理,不給他們的公道,他們就要撞死在縣衙前。反正壽衣都已經穿好了。

  反正,不是死在縣衙前,也是被人圈占土地之后餓死,早晚都是死,不如死個驚天動地。

  事實上,很多讀書人已經提前準備寫文章,稱贊這些人的死了。很多人激發了靈感,覺得到時候雄文一出,必然譽滿揚州。

  縣衙里,本地縣令聽聞這個消息后,沒有絲毫的慌張。

  因為,他就知道,早晚要出事,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

  按說,鹽戶的事,一般來說找不到他,有專門的鹽政來管。

  但自從這邊開始墾荒之后,縣令就明白,這事兒肯定要鬧到自己這邊。

  再說,之前已經出過一次事了,劉鈺之前已經和他打過招呼了。

  這一次雖然劉鈺沒打招呼,但節度使可也打過招呼了。該怎么辦,他心里是有數的。

  事情早晚要出,既是出了,那也倒好,省了一樁心事。

  淡定升堂,淡定取過狀紙,然后淡定地驚堂木一拍。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竟有這等駭人聽聞之事?”

  “本官既知,豈能不管?你們放心,若此事為真,本官定還你們一個公道!”

  “來人,去那墾荒公司,把墾荒公司的人帶來。”

  “三日后,就在城中,本官要公斷此案!不管這墾荒公司背后是誰,本官只知律法、只知朝廷!”

  說罷,頓時歡聲雷動。

  “青天大老爺!”

  “青天大老爺!”

  歡呼聲中,縣令當即派出了衙役,且去墾荒公司拿辦涉案人員,號稱定要給這些灶戶一些交代。

  百姓更是知道,這墾荒公司的背后,到底是誰。

  原本以為本地縣令只是個泛泛之輩,貪污受賄,多加攤派,沒想到竟然是個鐵骨錚錚之輩。

  果然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

  眾人均想,若是真敢嚴辦那罪大惡極、要挖人祖墳的墾荒公司,那縣令大人也當得起青天大老爺這個稱號。誰當官不貪呢,雖然平日里也不見得多清廉,可是真到事上,人家是真敢站出來為老百姓說話的,貪一點也不算什么了。換個別人,也一樣。

  幾聲青天大老爺,叫的真心實意。更多的人,則對三日后的審判,充滿了期待。

  只是,他們卻并不知道。

  這個縣令之所以敢當這個青天大老爺,因為節度使告訴他,你可以當;劉鈺也打過招呼,你可以當。

  至于怎么當,縣令并不擔心。

  既然已經告訴他可以當青天大老爺了,那么就正常當便是了。那邊自會準備手段,讓他既當的成這個青天大老爺,也辦得成事。

  至于說,什么叫青天大老爺,這其實也是有一套簡明流程的,這倒不用節度使還來專門囑咐說該怎么辦。

  大部分時候,不當青天大老爺的原因,要么是不想當、要么是不敢當,但從來沒有說不會當的。

  要當青天大老爺有個非常簡單的途徑,就是把握住“民與諸生訟,必要袒民;諸生與士紳訟,必袒諸生;士紳與公卿訟,必袒士紳”,這屬于是近途,捷徑。

  青天大老爺在這個時代,再一個就是萬萬不可維護法律,不能依法辦事。因為這是吃人的舊社會,依法辦事,大部分時候等同于幫著吃人。

  只不過,后者比前者要低一個優先級。

  既然節度使和劉鈺都打過招呼了,縣令覺得自己賺大了。

  白得一個敢于對抗權貴的官聲,日后百姓必送萬民傘。</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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