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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五章 惡龍殘影(四)

  這其中的諸多根源,其實也說明了,前朝大明的那一套體制,對一個王朝而言,是成功且生命力頑強的。

  只是過于成功,生命力過于頑強,在時代發展帶來種種問題的時候,又難以解決。

  最終跳出窠臼的人折騰了一圈,發現卵用沒有,最后整個士大夫階層在反思之后,全面反動。

  如果加上一個理想化的濾鏡,大明初期的加上理想化眼鏡的體制到底是個什么樣?

  只看底層的話,其實理想化的去看,就是試圖搞鄉村自治,由讀書人等作為鄉賢,教化百姓,重視鄉約,遏制豪紳。

  泰州學派在兜兜轉轉搞了一圈之后,伴隨著李贄之死,剩余的人很快又重新轉回了懷念之前體制的狀態。

  這種糅合了神秘主義試圖將儒學宗教化的嘗試,也正是圍繞著“鄉村自制、重視鄉約、教化百姓”而展開的。也就是“各安生理,無作非為”,效而更加的接地氣。

  如果只看鄉約加鄉村自治本身,往往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這東西很好呀,很多東西放到以后也不過時。

  隨便拿本地的幾條鄉約看看,都很美好。

  譬如婚嫁,鄉約說:凡結婚姻兩情相好,兒女相配,此誠百年緣分,聘娶禮不必較其厚薄,量力行之,嘗見平日相好,后因計較財禮,反傷情義,女家需索者,固為可惡。男家力可為而慳吝鄙俗,尤為薄劣。若盛時結親,或后一貧一富,男家力歉,女家頗過,即量力自備衣物以完兒女之債,倘兩家力乏,不能成親,其至厚親友當相助之,無使有怨女曠夫,此亦厚道也。

  意思很明確,反彩禮、反嫁妝,重在緣分,不要管聘娶禮的厚薄,量力而行就好。

  再比如酒宴,鄉約說:酒席先年尚簡物薄情真,近來侈靡杯盤羅列,堆積滿案,殊為可厭,今后每大會二人一席,常會四人一席,肴止五簋果止四碟五碟。止行蔬菜不拘倘有客相留,小坐出家中,見有者一菜一魚,不嫌于薄,舉杯相酢,無用巨觴,所謂客亦可來,主亦可辦,且會可常繼,而俗不淫湎也。

  意思也很明確,反奢侈,反浪費。四人一桌,五個菜;小聚會的話,兩人就一菜一魚,用小杯喝。

  還有諸如走親戚不要拿太多的禮,見面稱呼要尊重,要尊重老人,要家庭和睦……

  基本上,都是圍繞這一套東西來的。

  看著都挺美好的。

  但現實是,真正的問題一點沒談,“吳中之民,有田者十一、無田者十九”,避開經濟問題,避開所有制問題,空談一堆永恒的道德正義、禮儀風俗。

  這奇幻程度,簡直堪比日帝都九一八了、百姓都把稅交到西歷2000年了,然后試圖以新生活運動和鄉村自治建設來解決問題。

  應該是,一貫以之、一脈相承。

  鄉約、鄉賢、鄉村、鄉治,通過和后續的六諭變種,試圖維系鄉村的穩定,教化百姓,最終內圣外王。

  故而,對這些人,劉鈺是不在意的。

  他們是大順皇權最喜歡的基層自干維穩員,鬧騰不起來。

  指望他們組織百姓,均分土地,暴力反抗,那還不如相信死后真有天堂呢。

  江南地區鬧騰的主角,要么是前朝的奴變那種奴隸或者礦工,要么是城市的手工業者。

  前者是一無所有要砸碎一切;后者是生活集中稍微煽動一下就能像軍隊一樣組織起來。

  他已經把鹽戶內部進行了分化瓦解。

  而更大的層面上,假裝“公平”的票法改革,又把大鹽引囤商和小鹽商、運輸銷售商,進行了分化瓦解。

  這些本地望族擔心這件事引發貧民暴動,或者說擔心由鹽戶問題,引發無地百姓或者佃農的反抗。

  他們的心態,還是很容易把握的。

  擔心劉鈺手段過于粗暴,到時候直接宣判,場商、豪紳、大族手里從鹽戶那里兼并來的草蕩,契約有效。

  然后鹽戶反抗,這幾乎是必然的,因為這是一無所有的剝奪。鹽戶反抗,最終引發鄉村無地百姓、失地百姓的反抗和暴動,渴求均田、均草蕩,那就麻煩了。

  但要說讓他們放棄草蕩,分給鹽戶,那他們肯定也不會同意。

  故而才不斷提醒劉鈺,把軍隊調過來。

  一旦苗頭不對,立刻彈壓,將火焰燒開之前就把火苗撲滅。

  而且他們其實很害怕把百姓組織起來,尤其是把事情弄得越來越大,參與的百姓越來越多。

  對于之前發生在縣城的斗毆,這些豪紳大族情緒都很穩定。

  這種事見多了,其實就是類似黨爭,都在可控的范圍之內,真正決定勝負的還是那些專業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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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現在,事情一拖再拖、一鬧再鬧,參與的百姓越來越多,只怕最后已經不是政治流氓所能掌控的了。

  他們絲毫不怕那些“拿著百姓利益說事”的人,不管是前朝的圍攻徐府、民眾抄家董其昌,說白了,都是官老爺之間打著玩兒,頂這個百姓的名頭。

  玩大了,皇權感覺到威脅了,就找點人出去頂罪,把事扛下來;玩小了,就說是民意洶洶,民心所向。

  他們真正怕的,是事越鬧越大,百姓真的琢磨起來自己的利在哪,那些秀才鄉紳嘴里的“與民爭利”的民,到底是不是自己。

  對于這種提醒,劉鈺豈能不知道他們的意思?

  為了讓這些士紳安心,劉鈺敷衍了一下,說自己心里有數。

  然后又道:“這廢鹽墾荒一事,上利社稷、下利萬民。茍利百姓,豈能因個人禍福名聲所避趨?”

  “至于鹽戶問題到底待如何,那又是另一件事。草蕩問題,和廢鹽墾荒問題,不是一回事。不管草蕩在誰手里,都要墾。”

  “這一點毋庸置疑,你們心里明白這件事就行。剩下的,你們自己自決之。”

  所謂的讓他們自己考慮,其實還是提醒這些和草蕩有關、但和鹽引關系不大的士紳:那些鹽商和你們不是一路人,我和他們的矛盾不可調和,我要搞死他們;但和你們不一樣,咱們之間是可以商量的,我不是那種向著小民的清官。

  同時也在分化和挑唆這些士紳與鹽商的關系:鹽商只要保住淮南繼續產鹽,他們就有辦法控制鹽引,所以他們可能會棄車保帥,喊出來為了百信利益的口號,支持草蕩均分給鹽戶;你們手里的草蕩,很可能成為他們棄車保帥的東西。

  因為,事情已經鬧到這一步了,繼續保持原樣,已經不可能了。

  要么倒退;要么前走。

  在倒退和前進之間,作為“草蕩假地主”的這些士紳,需得明白,到底該站在哪一邊。

  “我手里的軍隊,是保證廢鹽墾荒的,不是來打這些草蕩官司的。草蕩官司,那是你們的事;阻礙墾荒,那才是軍隊要彈壓的事。我說的夠明白了嗎?”

  殺氣騰騰的這番話,讓士紳們一陣神寒,連聲道:“明白,明白。”

  正要再和劉鈺說點什么的時候,后面傳來一陣鼓噪聲,正是從旁邊的儒廟里傳來的。

  縣城的范文正公祠,就在儒廟的后面。出了儒廟的后門,正對著的就是范文正公祠,聽著儒廟里傳來的鼓噪聲,劉鈺皺了皺眉,邁步進了儒廟。

  儒廟里,四十五個生員秀才,齊聲鼓噪。見劉鈺來了,這才停下鼓噪,畢竟劉鈺不是一般的丘八,而是當朝大員,這些生員還是分得清其中區別的。

  “國公,我等冒死驚擾,正有冤情訴說。前幾日本地生員,為民請命,竟被豪商雇傭的流氓打傷。如今重病臥床,小便下血,傷人者不知所蹤。”

  “利輕而義重、身輕而名重。他本是懷揣惻隱之心、一片浩然之氣,為鹽戶小民之利奔走呼號。”

  “如今卻被人扣了個‘惡意煽動’、‘被人相雇’的惡名。我等冒死,請國公為他正名!”

  劉鈺回頭看了看佇立的從周公開始的歷代先儒祭祀,回頭對著這些生員搖了搖頭。

  “若是治病缺錢,我可以施舍一些。”

  “若要正名……我如何正?”

  “筆在你們手中,你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嘛。”

  “這件事,縣里也不曾定性,朝廷更無定性,只是一些流言蜚語而已。”

  “他們說你們是惡意煽動、被人雇傭。你們不會自己說,你們是為民請命、激于義憤?”

  “從縣里到朝廷,都未對此事定性,你們怎么讓我撥亂反諸正?”

  諸生忙道:“國公有所不知。”

  “百姓愚鈍,民眾少智。那日毆斗之后,那些人控制市井,顛倒黑白,愚昧百姓皆以為曲在我們,也多以為是收了錢惡意煽動。”

  “他本一片赤子之心,如今卻落個如此下場。是以我等冒死請國公為他正名。”

  劉鈺呵了一聲,笑道:“人心隔肚皮,他是不是赤子之心,我哪知道?你們是本地人,有什么道理,可以和百姓講清楚嘛。公道自在人心。”

  “再說你們身為生員,本就有教化百姓之責,你當朝廷的優待是白優待的?你們平日里是怎么教化的?怎么就教化成百姓愚鈍、民眾少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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