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權哲身讀這篇雜記小品文的第一遍時候,出現在腦海中的那句話,就是孟子的那句“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
甚至他都不用去看更多的書,查查去年大順哪里又遭災了。
因為昨天他出門,就看到了一個倒斃的尸體。
天下最繁華之處,都有凍斃餓斃之尸,難道還用去想別處有沒有餓死的嗎?
這本《蘇食辯考》,從很小的著眼點入手,介紹了這些年因為貿易,或者說因為大順的資本主義萌芽而產生的資本主義體系催生的一系列新出現的食物。
生煎包的考據,自不必提。
吃禽蛋的傳統,因著高郵鴨蛋的傳統,倒也不必提。
而因為蘇南工業革命爆發,蘇北種棉所產生的在食物上的影響,卻不得不提。
圈地后為了保持土壤肥力、為了增加利潤、為了保證棉花生產利潤,以及蘇南棉紡織業對歐洲走私所需的毛紗,使得蘇北一躍成為中原地區畜牧業、養殖業最發達的地區。
沒有之一。
八錢銀子一石的豆餅、相對過剩的玉米高粱,這是養殖業、畜牧業的基礎。
畜牧業、養殖業,又是肉食的基礎。
城市市民,對于高脂肪、高熱量食物的追求;運河被廢,原本運河商路上面向漕工的肉食做法,也流向了港口;羊絨紗的需求導致的蘇北養羊業的發展,也使得羊肉漸漸成為了蘇南地區的“傳統”食物。
如同后世的熏雞,從運河走向了鐵路,于是凡有鐵路交叉處,必有知名熏烤雞。
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萌芽卷入的經濟體系,帶來的不只是冒著黑煙的煙囪。
而是哪怕在衣食住行這些最小的地方,悄悄改變著當地千百年的“傳統”,然后又變為所謂的“傳統”,繼承下去。
當然,這些東西,畢竟還比較“淺顯”。
這本書,之所以被孟松麓所推薦,甚至盛贊這本小冊子是自顧亭林開考據學之濫觴后,真正有力量的一本書,就源于他說的那句“食辯、時變也!”
戴震是有政治抱負的。
原本歷史上,王國維評價戴震,是很明確的。
“戴震是想取代朱子的地位”。
包括其同時代的錢大昕,也說過類似的問題。大意是說,小戴啊,你天文學、數學、考據學、歷史學的水平是很高的。但是吧,你搞性理學、義理這些東西的水平,其實有點那啥……所以說,你最好不要琢磨著搞個大新聞,直接把程朱斗倒批臭,因為術業有專攻。
你擅長的那玩意兒,跑到人家研究義理、性理、心性、道統的這些人的主場,那不是純粹找抽嗎?你一學數學天文學歷史學的,去和人家專業辯經的,去辯經,你立的起來嗎?
原本歷史上,姚鼐曾經點了四個人的名字,評價之兇,可謂極矣。
其人生平不能為程朱之行,而其意乃欲與程朱爭名,安得不為天之所惡。故毛大可、李剛主、程綿莊、戴東原率皆身滅嗣絕,此殆未可以為偶然也。
文人相爭,學派斗爭,思想交鋒,這都很正常。
但用身滅嗣絕這樣的詞,在講究子嗣延續的傳統里,已經可以算上最兇惡的詛咒了。
李塨。
程廷祚。
戴震。
全都榜上有名,是直接被人恨到希望斷子絕孫的。得虧顏元沒有去過江南,不像弟子李塨似的后期跑江南去了,否則毛奇齡的位置肯定被顏元頂了。
雖然說,權哲身壓根不認識戴震,也其實不是很了解大順的一些情況、思想爭端。
但是,正如孟松麓點破權哲身身份的那個比喻。
說你們國家的那本小說《花史》,寫的都是花之王國的故事,牡丹芍藥菊花桂花等的爭斗,但實際上寫的啥、影射的事啥,你心里是有數的。不但你心里有數,這本身就是本漢文小說,傳到大順這邊來,大順這邊的任何一個讀書人,看完之后都明白到底是在寫啥玩意兒。
這就是同文化圈。
而這本《食辯》,也是一樣的道理,其實就是《時變》。
是有學術“野心”的。
甚至算是想要“開宗立派”的。
同文化圈內的思想啟蒙,基本是類似的。
比如宋明理學,初始是為了反擊佛教,完善了世界觀、宇宙觀。
也就留下了許多“破局點”。
這些破局點,就在宇宙觀、世界觀眾。
對朝鮮國來說,其思想啟蒙的起點,是天文學、地理學。
天文學、地理學、日心說之類的東西,傳入了朝鮮。
谷</span然后,產生了對“中”國和四夷這個概念的思考,開始動搖對朱子學的確信。
這些,權哲身當然是親身經歷過,雖然是私下流傳的思想,但作為被安鼎福認為這廝的激進行為必然會毀滅星湖學派的人,這種激進思想自然是早早接觸了。
歷史上,戴震對朱子理學的撕咬和擊破,也是從天文學、世界觀、宇宙觀上開始的。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左旋說”、“右旋說”爭論。
宋儒的理論,是說“天為父、日為子,故天左旋,日右行”。
基本上,天文學是為了配合倫理學的。
朱熹的解釋也差不多,理由是“天行健,這個事物極是轉的速”。
就是說,因為天行健,所以天肯定轉的最快,為啥呢?因為天行健。
因為天行健,所以日只能行次健。月亮比太陽大,所以跑的慢。
應該說,到宋代之后,天文學水平,直接倒退回了西漢之前。
以至于到了蒙元時候,科舉考試還專門出過這個問題。
就說自從張載提出了左旋說,朱熹著書之后,成為了主流。可這個說法,和漢唐時候的說法完全不同啊。為何會這樣呢?
當然,最有意思的不是科舉出這個題目。
而是題目的最后一句話:勿徒曰吾非瞽叟,焉知天道 意思就是說,請認真作答,不要說我他媽又不是舜他爹,怎么能懂天文學?
《左傳》說,舜他爹瞽叟,知天道,知氣象,導民種植以時。
專門在試題里加上這么一句話,顯然之前類似的題目里,有人理直氣壯地交了白卷,說過類似于我他媽又不是干這個的,我哪知道之類的話。
原本歷史上,戴震正是靠著天文學的進步,從左旋說開始,猛撕宋儒學,最后搞出了《孟子字義疏證》,準備搞波大的,甚至提出了“獄吏以法殺人,宋儒以理殺人”的禮教吃人的觀點。
但也確實如錢大昕評價的那般,戴震“跨專業”,站在對面的預設戰場里搞,單從義理這些東西上講,和朱子等人確實是差的太遠,非要搞義理,這要是不輸都見鬼了。
不但被人撕、批,還直接被姚鼐詛咒和李塨、程廷祚一起斷子絕孫。
而現在,因為大順的特殊情況,使得戴震的思路出現了一些變化。
本身,大順是反朱子學的。
當然,根源上是因為朱子學不支持造反;而永嘉永康學派的學問,是“北伐”的學問,大順的法理源于“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朱熹說,道統從孔孟之后就斷絕了;而陳亮說,放屁,漢唐沒有靖康恥,老百姓生活還湊合,是以漢唐傳承了道統。
和三代之治的區別,也就是同一套試卷,三代得了滿分,漢唐得了七十分而已。大順李家心說這個道統的說法妙啊,我喜歡,我使使勁兒其實也能得六十分,所以我也是正統。
本來吧,明末對李贄等人的反動、對明末道德敗壞的反動,基本上是照著理學道德的方向是繼續反動的。但被大順這么一折騰,直接踢碎了程朱理學,更進了一步。
武德宮本身也是要學實學的,天文學的交流也沒停,左旋說右旋說的批判早就開始了,自是輪不到現在的“新生代”,戴震來提。
但為什么說不管是權哲身還是孟松麓,都能從這本小冊子里看出來對面的心思呢?
這就源于從“食物的變遷”,引申而出的一些東西。
既然,食物的傳統是可以改變的,新的傳統取代了舊的傳統,是出于“人之需”。
那么,儒學從孔夫子那發源,到孟子、荀子、再到漢經學、玄學、宋明理學等等,是否也是一種“人之需”呢?
這里面通過食物,其實講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說,經濟、貿易、工商業,運輸業,可以塑造很多新的“傳統”。舊的一切,未必都是神圣的;變化,也未必就一定是不好的。
這倒是還行。
主要是第二件事。
這么多種的食物,為什么油乎乎的包子,熏雞什么的,脫穎而出?而別的食物也隨著運河被廢、東南西北的資本匯聚、人口流動,各地的食物也都匯聚到此。為啥別的東西沒有站住腳,而油乎乎的包子,在工廠和碼頭工人支撐下,脫穎而出?
是別的食物不好吃的?并不是。因為別的食物在別的地方,也是堅挺的,只是在這里敗給了熏雞、包子、肉餅、油炸糕這些或者是高熱量、或者是稍微方便保存的玩意兒。
那么,由此是否可以隱喻,儒學的發展,也是認為選擇的結果?各種各樣的學說,甚至更早的諸子百家學說,是因為他們不如“正統”學問?還是因為他們被人為拋棄了?
比如宋朝那么重視倫理學,是不是可以認為和五代亂殺、得國不正有直接關系?
基本上,權哲身和孟松麓,一眼就明白,這本小冊子有多……高調,以及蘊含的、二三十歲的學術界“年輕人”特有的張狂的、開宗立派的野心。
因為在此之前,不管是永嘉學派、江左學派、江右、閩學等等,這個學、那個學,有爭端,互罵異端,但“道統”是神圣的,大家都在爭奪對神圣的解釋權。
而這本小冊子,是走的解構線:雞毛的神圣傳統,哪有那么多神圣的東西?包子戰勝了米卷,主要是因為包子油大、弄得快、方便做,吃起來香,在碼頭、工廠的那些人喜歡,節奏也適合城市的生活。那么,包子因為比米卷神圣,所以包子脫穎而出?要是沒有遼東的蒸汽石磨坊一船船地往這運面粉,包子肯定失敗。
要從食物變遷的背后,理解世界的變化,由小見大,學問也要追隨時代的變化,做出食物變化這樣的變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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