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情況就這么個情況。
東北豆產區種不了棉花,又是人均需棉需布量最高的地方——淮南鹽工可以赤著,光腳,不穿褲子;東北最起碼也得有雙棉鞋、有條棉褲、有個帽子有身襖。這不是“節省一下、克扣一下”就能節省得了的,哪怕那些圈地種豆的資本,也得保證干活的勞力在冬天活著。
南洋種植園倒是熱,但赤膊是溫帶的特權,熱帶種植園干活,也得穿衣服,否則也容易死。包括且不限于中暑、蚊蟲、叮咬、嚴重曬傷等等。
河北地區倒是有可能種棉花、興紡織,暢銷于關東、蒙古、河南。但大順馬上就要打印度了,河北種棉花搞紡織是沒戲了,除非這邊的紡織業吃不下了,才有可能把棉花漏到華北平原。
廣東從地理和海運上,棉紡織業似乎也有可能大發展。
但廣東被劉鈺坑的不輕,現在正忙著擦貿易中心北移之后的一腚屎,珠江航運、五嶺古道運輸業、粵錦原材料湖絲被蘇南壟斷不再南運,絲織業崩潰,一大堆的麻煩事呢。
隨便來幾波起義,殘余的資本肯定如被劉鈺故意坑的揚淮資本一樣,逃到蘇南、上海。
畢竟資本長腿。
是以,很長一段時間內,倒是也不用擔心江蘇模式失敗,從而被打臉。
權哲身在被震撼之余,也想過,這里畢竟不是江南。
這里已經如此,江南又將如何呢?
激動與震撼之后,權哲身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既然這邊的日子看起來挺好過的,那為什么孟松麓等人搞的鄉約村社嘗試,說不甚成功呢?
這邊都能過好,那邊為啥就過不好?
這個問題一問出口,孟松麓略微愣了片刻,最后給出了一個頗具改革多年后的蘇南特色的回答。
潛移默化多年,一些經濟上的思路,還是很清晰的圍繞著劉鈺的那一套東西。
“資本不足。原來交通不便。”
“現在運河修好了,水利、海堤等基本完工。最難的日子挺過去了,但是現在欠了大筆的錢……我們沒完成原始積累,在阜寧到南通的運河修通、基建打好后,誰都知道馬上就要變好了。但所有肯借錢給我們的,都要求我們拿土地作為抵押,為了將來收地。”
“這里村子里的人,是男耕女織,但又不是男耕女織。織機不是她們的、棉紗不是他們的、織出來的布也不是她們的。”
“所以我說,這是男耕女織,但又不是。”
“這里的基建,是漢時孝文帝時候完成的。這苦,是孝文皇帝時候的吳人吃的。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而從阜寧到南通的基建、海堤水利等,要我們自己承擔,前人沒留下什么。我們當初只顧著圈地大小,圈了24萬畝,資本不足,之后的基建中元氣大傷。”
“等著基建完成,運河修通,也沒錢去買鐵輪織布機。”
“興國公的產業扶植低息貸款,審核嚴格,他直接出面給否了,堅決不貸給我們……”
說到這,孟松麓心里也是有些不爽,覺得這就不公平。
那些在蘇北地區圈地的資本,就不需要考慮自我積累的問題。
靠著海外貿易、鹽業利潤等早早完成了原始積累,不管是水利還是海堤運河,都是前期投資,賠錢貨。
可人家賠得起啊。
撐過了基建運河這段時間,眼看著淮南的圈地棉田就要起飛。
南通地區的紡織業資本,也會沿著阜寧到南通的運河,一路北上,不斷滲透瓦解,將更多的運河沿岸的男耕女織,變成現在這種奇怪的男耕女織模式。
當時鄉約村社的嘗試,就是復古制的。
是均田授田的,要靠程廷祚提倡的“泛愛”和儒家的家庭倫理為單位,靠鄉賢鄉約為基石,泰州學派當年的聚合會為模型,搞出來的一個四不像的東西。
如今到了這一步,下一步該怎么走,摻和進來的各個學派之間產生了極大的分歧。
就拿現在權哲身看到的這個村落里的情況,沒被趕走的,留在村子里的,還有四百多戶,這是個大村。
全村涌進來六百多臺鐵輪織機,但這些織機都不是村民的,而是資本的。
靠村民自己買,猴年馬月能買到?
程廷祚不是沒考慮過,讓鄉約村社的各家出一筆錢,買幾臺織機。可這個想法有很大的問題。
織機買回來,歸誰?
收入歸誰?
布是內部用,還是去賣?
織布的人,得多少錢?
各家各戶是獨立的家庭,這種情況下必然會出現諸多矛盾。
有部分復古派說,不如仿照明初模式,搞匠戶制。鄉約村社出人,做專門的匠戶,每個月完成一定數量的織布量。
但這個想法提出來,在內部就被否了。
當初一激動,圈了24萬畝土地搞嘗試。
稅照常繳。
水利工程的費用,照常出。運河挖掘,也是蘇北圈地區按照圈地數出三分之二的錢,禁止商業資本投資防止日后收過水費。
激動之后,處處缺錢。
而且在阜寧到南通的運河修成、淮南圈地基本全面完成之前,松江的商業資本也壓根不想給他們貸款。
抵押物是有的。
但是,這抵押物純麻煩。
墾荒公司可以貸款,而且貸的很方便,因為地是墾荒公司的,上面干活的是雇工。
真要是收地的話,直接收地,自己經營就行。
而這個鄉約村社,是授田于民,使得制民恒產的。
當初淮南圈地的時候,因為鹽戶產權問題,就惹了一堆騷。
資本之前是一點都不想把錢貸給這個麻煩的村社。
真要是還不上錢收地,穩固了小農生活的農夫,肯一無所有去做雇工?
到時候鬧將起來,不夠麻煩的。
又是穿著壽衣去縣衙、又是割肉斷指以明志的,這誰受得了?
別說不一樣,當初鹽戶對草蕩,還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的,但還不是一樣鬧了三五年,動了軍隊才鎮壓下去的?
然而,伴隨著運河修通,淮南圈地基本完成,土地的價值激增。
資本考慮了一下將來收地的利潤,考慮了一下收地可能造成的麻煩,利潤戰勝了麻煩,現在自然肯貸。
劉鈺之前倒是給程廷祚提過意見,說你可以效仿淮南別處圈地的地方,搞成這種公司模式。
大不了,你對百姓好點,利潤多發給百姓點,也比你現在搞成四不像這樣強。
或者是,更激進一點,產皆共有。
搞成公司模式,最起碼能把資本聚集起來,增肥土地、種植棉花、發展紡織,一點點積累資本,完成產業升級。
現在搞成這種四不像模式,當初早就說過,淮南鹽墾搞小農模式,只會讓土地退化,三五年就反鹽,你們偏不信。
而且等著將來工業革命到來,又幾乎是和基建完成同時的,你們到時候根本沒有資本進行升級。
就算運河修通,資本沿河北上,廣撒織機下鄉。
可自己集資買織機得的利潤,和用人家的織機、承人家發下來的紗線那點錢,能一樣嗎?
當初就那么搞,先從種糧升級到種棉,再從種棉升級到織布,至于搞的這么狼狽嗎?
而且當時劉鈺也說的很明白了,淮南圈地的那些人的資本,你們比不了。
那些資本是靠搜刮五省百姓的鹽利、靠拿到了大順伐日下南洋幾戰的紅利完成的血腥積累。
你以為朝廷當年伐日本,真就是為了琉球那點事?還不是貪圖日本的白銀?
五省的老百姓從鹽里,朝鮮日本南洋的百姓從布里,歐洲那邊從瓷器絲綢茶葉里出了這筆錢,你們又沒有這筆錢,這么搞肯定要完。
當然,這里面劉鈺起到了一個不是很好的作用。
理論上,他可以利用自己的權職,或者為了樹立樣板,減免淮南五年大基建這個鄉約村社該出的錢,甚至給予低息貸款。
但這個樣板,一點都不是劉鈺所喜歡的。
本來就各種嘲諷,還嘲諷說他們是在玩復古演戲過癮,自然是一個子兒都不肯減免。
一群人,五年之內,要從零開始積累各家的資本。
還要承受淮南的整體大基建。
還要承受伴隨運河修通的紡織資本北伐,把運河區都拉進織機下鄉區。
這要是能承受得住,那可真是要把經濟學問都改寫了。
反正這一套是劉鈺樂于看到的,是資本主義對復古空想的勝利。
至于孟松麓因著權哲身看的南通周邊的富庶區,也確實如權哲身所言:基建的事,當年漢高祖的侄兒、吳王劉濞的時候完成了。
反正是當年修運河的人都死快兩千年了,之前朝廷的徭役修河也一直沒停,前人栽樹后人乘涼,自不一樣。
這地方的人自然是過的美滋滋。
而淮南基建的錢,用的也是五省鹽利、海外他國百姓的錢,那些圈地種棉的大資本也不艱難。
挖河也不用他們出勞役,一大堆被從鄉村趕出來的佃戶、以及揚淮衰敗之后的流民。
這件事,孟松麓等人只是覺得不公平,但可沒有對劉鈺有太多不滿。
三五年大基建,在基本不傷民的情況下,愣生生搞出來一套平行的“范公堤”、一套從淮河到長江的新運河,這功績陪祀淮南各地的范文正公祠,總是夠了的。別處的范公祠肯定不夠格,但淮南的范公祠主要還是澤被后世的范公堤的。
至于揚州衰敗,他們學派的態度也只是略微惋惜。否則當初也不會因為鹽改的事,程廷祚和吳敬梓因為大義、小義的事鬧掰。
孟松麓可能自己都沒注意到,他對經濟的分析,已經在潛移默化間形成了一種和以往不同的分析模式。
他也沒覺得這有啥不正常,而是試圖把這種嶄新的經濟分析思路,和原本的儒學融合起來。
反正權哲身是要去鄉約村社的,與其到了那之后慨嘆“上國不過如此”。
還不如先看看這些繁榮地區,生出上國富庶的感慨,再打打預防針,說清楚鄉約村社面臨的特殊情況。
而且,這本身也是一種對權哲身的提醒:先富后教是夫子的理念,這是論語可證的。
而想要富,先挖河。
既通交通、亦為水利。
不過,這本身也是儒學的一個現實困境:以朝鮮國為例,假設,如果用輕重術聚斂錢財,然后修水利、挖運河、置灌溉。對,還是不對?
這就又涉及到了儒學從宋以來的學派紛爭,或者說此時大順儒學界的影射顯學——“管仲”,到底仁不仁?
影射顯學的那個“管仲”之外,真的那個管仲仁不仁,這還涉及到追述先王之道,追到哪?
是追到周孔?
還是追到孔孟?
還是追到孔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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