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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一章 最后的布置(六)

  劉鈺固然看起來挺面善的。

  可剛才那個問題,權哲身要是選擇辯經王霸的話,劉鈺會直接叫人把他拉走,送船上遣送歸漢城。

  國內一群大儒都辯不過來呢,怎么可能有閑心和這種小年輕扯淡。

  他之所以允許見見權哲身,就倆原因。

  一個是覺得,不管國別如何,有識之士,感受到時代變化的危機,而尋找救亡圖存救民水火之策,這種人也確實值得敬重。

  再一個,純粹就是因為朝鮮國平壤地區的煤礦。

  甚至,煤礦的面子,可比救亡圖存的志士精神,大得多。

  現在劉鈺真就不怕那種慕強的人,不但不怕,還特喜歡慕強的人。因為大順現在確實強,所以慕強心態對大順非常有益。

  如今權哲身居然要問他富民之策,那可真是正中下懷。

  大順的工業革命剛剛開啟,蒸汽機的使用也算是開始緩步增加,煤,漸漸成為制約松蘇發展的大問題了。

  歷史上,上海鬧過兩白一黑問題。

  原因諸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如果上海周邊有大同那等規模的煤礦,這一黑是怎么也鬧不起來的。

  就像是沒人會在海州曬鹽場旁邊囤積食鹽準備大賺一樣的道理。

  松蘇輕工業區缺煤,現在當然不是問題,但科技樹已經基本點到了,用不了多久就要迎來產業大發展了,煤的問題肯定是要解決的。

  松蘇作為此時、以及將來的工業中心和金融中心,對煤炭的需求量是極大的。

  事實上,歷史上直到二鴉打完、蘇伊士運河修通,上海用的煤,仍舊有35來自于加的夫。

  威爾士首府。

  英國船從威爾士裝上煤,真的繞了大半個地球,就那時候的運輸力,就算沒關稅,只算運費,居然能一直占據首位,也足見離譜。

  第二位就是澳大利亞煤。

  當然,現在松蘇這邊,用的主要是徐州煤,但畢竟這時候還沒有蒸汽車加鐵路,使得煤價成為松蘇地區發展的巨大制約。

  現在問題不大。

  馬上問題就要大了,甚至幾乎可以說大順打贏第一次世界大戰,就要問題大了。

  海運肯定是最省錢的。

  放眼四周。

  靠海。

  有河。

  人口密集、勞動力充沛。

  勞動力廉價且充足。

  距離松蘇足夠近。

  在天朝藩屬貿易圈內。

  在大順陸軍而非海軍的控制范圍內。

  煤的質量還得不錯,且挖起來容易。

  最好還能加強經濟聯系,促進舊天朝體系內的經濟一體化。

  那就真的只有朝鮮國平安道,平壤附近了。

  所有條件全部符合。

  除了關鍵的運費海運問題外。

  關鍵是朝鮮國的奴婢奴隸制,簡直就是為大順松蘇發展提供煤炭量身定制的。

  大順東北地區,暫時挖煤還是太貴。

  墾殖業、大豆業、釀酒、榨油、亞麻等產業蒸蒸日上,人工有些貴。

  關東大豆能被蘇北肥田,靠的不是廉價勞動力,而是靠的人均勞動效率,和幾乎達到邊界效益極限的人均勞作土地畝數。

  給錢少了,跑去種地還不是美滋滋。

  山西煤就更算了吧,現在蒙古地區的羊毛之類,也只有最上等的駝絨,才夠資格去天津港,沿途運費太貴。

  羊毛運過來都不合算,煤更別提。要不然天津也不能只能出口點草帽辮和上等駝絨,運輸條件實在太差,除非鐵路修到張家口。

  現在大順決策圈對安南、朝鮮這兩個特別的藩屬,以后到底該怎么辦,是否要郡縣之,意見還沒定下來。

  但不管怎么樣,肯定是需要兩件東西。

  或者一批帶路黨。

  或者緊密的經濟圈循環聯系。

  朝鮮國南部,可以種棉花,可以造紙,發展工商業,問題不大。

  朝鮮國北部,要是能挖礦,肯定最好。

  而且這兩者,相輔相成。

  帶路黨,分兩種。

  理想派,比如真的信天下這個概念的。

  利益派,當買辦賺錢樂呵呵。

  具體到利益派,利益從哪來?

  自然是從他們的奴婢那里來。

  朝鮮國的奴婢,是一滴血原則。

  爹或媽,有一方是奴婢,那么生下來的也是奴婢。

  當然,原本這是個脫褲子放屁的規定,因為高種姓和低種姓不通婚。

  但就和錫蘭國的那些“高種姓”一樣,理論上的高種姓,現實里的自耕農階層。

  大順還士農工商四民之中,農排第二呢,這種理論上的地位高無意義。

  封建王朝嘛,但凡自耕農階層能夠穩定,統治就沒問題。

  可自耕農階層,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往下滑,而不是往上躍。

  朝鮮國這邊第三種姓的良民,娶不著媳婦之類的,那也只能找不在階層之內的賤民。

  雖然此時因為“良民”數量不足,從一滴血原則,改成了母系原則。好像也就改了沒多少年。

  可稍微一想,要么這純粹是閑著沒事干改著玩。

  男良民找女奴婢,生的娃還是奴婢,這等于沒改。

  反過來,男奴婢,找女良民,這才有意義,但又不太可能,男權社會下,女良民為啥要找男奴婢?

  要么,如果不是純粹改著玩的。

  那么就可以反推出一件事:即朝鮮王朝的中央集權,其實理論上已經崩了。只不過因為離宗主國太近,和慣性在維持。

  顯然,這么改的原因,并且改動真有意義的前提,是大量的良民,投靠給貴族階層當奴婢了。

  或者因為稅賦問題等,使得大規模出現了類似于明朝詭寄投靠的現象,被稅逼的寧可去當奴婢也不當良民。

  所以給朝鮮王室逼急眼了,不得不改一滴血原則,為母系原則,試圖控制更多的良民。

  應該說,也就幸好朝鮮國距離太順太近。

  但凡遠一點,不在直接干涉范圍之內。

  通過奴婢從母法、還是一滴血原則,就足夠推出來,其王權所掌控的力量,越發衰弱;掌握了大量人口、土地、奴婢的貴族,要按天朝的傳統,早就狗腳王了。

  這種情況下改革,肯定要出大事。

  而且肯定越改越亂。

  讓奴婢從良,這不是從貴族士大夫嘴里奪食?

  劉鈺估摸著,伴隨著開埠導致的一系列情況,朝鮮國的內亂,可能也就這幾年了。

  貴族可以免稅、逃稅。

  稅賦都壓在良人自耕農身上。

  開埠導致的小農破產。

  大量的良民肯定往貴族士大夫名下跑。

  很簡單的道理。

  假設理論上十一稅。

  原本一百萬良民,交理論上的十一稅。

  現在這一百萬良民,都往貴族士大夫名下跑,去當奴婢。

  那這一百萬良民的稅,就得壓在剩下的三十萬、五十萬身上。

  朝廷收稅,就此時的行政能力,肯定是包片收。你這個縣理論上交多少稅,良民少了,良民身上的負擔就算是理論上十一低稅,到時候估計就是三一稅、二一稅了。

  那還不往貴族士大夫名下跑當奴婢,還傻乎乎地當良民呢?

  理論上,良民可以科舉成為第二種姓……但理論上,考科舉的前提得要脫產學習且識字。

  為了這個理論上的種姓特權,去交二一稅?還是放棄這個理論上的種姓特權,去給人當奴婢投效?

  這事兒,大順這邊的人,讀讀前朝史,還是門兒清的。

  改革改革,基本上就是黃宗羲定律。

  理論上新稅取代舊稅。

  實際上多半要變成新稅加舊稅。

  現如今大順更逼著朝鮮國開埠貿易。

  原本可能要憋個五六十年才爆炸的矛盾,現在多半就要炸了。

  甚至可能改革有點成果而續命的機會,開埠之后,那是一丁點機會都沒了。

  再說,開埠之后,各路搜集情報的人,也沒閑著。劉鈺心里有數。

  炸,也就這幾年的事了。

  劉鈺琢磨著,也該培養點帶路黨了。

  朝鮮國一旦炸了,大順肯定是要出兵干預的。

  至于說,怎么個干預法,主動權在大順這邊。

  是廢除賤籍、均田布德、三年不征、賤人從良、丈量土地,然后郡縣?

  還是堅決站在反動勢力一邊,以更多的特權為出兵代價?

  這倒無所謂。

  大順又不是漢唐。

  土地私有制是基礎,郡縣之后,肯定是和大順這邊的土地制度一樣。大順的官員,也壓根整不明白國有土地那一套東西了。

  今兒均了,三年就有一堆被兼并破產的,正好進煤礦。

  實際上,速度要快得多。以劉鈺在阜寧縣的改革來看,均田之后,即便有青苗貸,兼并和貧富分化速度,依舊非常可觀。

  當然,如果選擇郡縣一之,那就需要一批精銳的帶路黨。

  要年輕。

  要相信“天下”這個概念,而不是去相信“國族”這套東西。

  要支持均田,并認為均田是仁政,大順出兵是吊民伐罪。

  要懂漢語,且通儒家經典。

  要能在郡縣過程中,迅速接管地方政權。

  顯然,權哲身是很適合的人選。

  年輕、激進、慕強。

  老師又是大儒,名聲在其國頗高,關系網比較密。

  不過,帶路黨,這是計劃甲。

  如果大順采取計劃乙,即出兵鎮壓農民起義,或者貴族內亂,堅定站在腐朽勢力一邊,勒索更多的特權。

  那計劃甲的帶路黨,也就沒用了。

  不過這也無所謂,劉鈺琢磨著讓權哲身回去弄個幾十號人跑過來,“學習”富民之學。

  養幾十號人,就算天天給上士待遇,也花不了幾個錢。

  頓頓狗肉也吃得起。

  真要采取計劃乙,事兒更簡單。

  現成的經驗,都不用學。

  開煤礦。

  貴族士大夫出私屬奴婢干活。

  工資或者分成給貴族士大夫。

  朝鮮國第一種姓,和大順資本家合作,經典的買辦與帝國主義合作的模式,榨干底層的鮮血。

  或者鎮壓之后,一堆“罪人”,判處挖煤。

  世界是動態的,大順到底采取計劃甲還是計劃乙,并不固定。

  要是等著大順出兵的時候,已經有了七八十號帶路黨精英,那么采取計劃甲的可能性就增多了。

  現在權哲身既然在劉鈺的過濾選擇之后,選擇的不是扯王道霸道,而是問富民之策,那就好說了。

  富民之策,無非三樣唄。

  均田,配農學水利等實學士大夫。

  南邊種棉花賣給松江紡織廠。

  北邊挖煤礦賣給新興蒸汽工廠。

  就現在這個情況,也跳不出這三樣之外,不可能有第四種辦法的。要不然還能干什么?

  故而劉鈺也不需要騙權哲身什么,他真能給出“富國”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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