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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六章 多歧路,今安在(五)

  什么是義學、什么是鄉學。

  以及為什么說義學不好、鄉學才對,這里面涉及的理念問題也比較復雜。

  對此時屋子里的大多數人而言,也聽不懂其中的區別。

  但孟松麓說完,就有一個從南洋被征調回來的人——這個人主要是去接手大順下南洋之后荷蘭人留下的原始公共福利組織、解決強制捐助,以及原本是捐助最后變成城市華人中產強制濟貧稅問題的——他倒是很容易理解這其中的區別。

  本來好好的慈善。

  結果弄成了結婚、出殯、埋葬、墳地都必須“捐”錢的稅。

  結果弄出了更多需要慈善救助的人。

  于是這個南洋歸來的人插嘴笑道:“興國公以前說過你們,我可是很少從興國公那聽到這樣的贊許。”

  孟松麓大為驚奇,心說興國公居然能說我們的好?這可是奇了。

  連忙問道:“不知是怎么說的?”

  那人笑道:“興國公說,高粱酒加冰塊,傷肝;黃酒加冰塊,傷肝;白酒加冰塊,傷肝;甘蔗酒加冰塊,傷肝……”

  “然后很多人琢磨了半天,琢磨出一個結論。冰塊,傷肝。”

  “說你們算是為數不多的質疑: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冰塊傷肝?而是高粱酒、黃酒、白酒、甘蔗酒里面,有一種相同的東西在傷肝,而不是冰塊……”

  “興國公還贊許說,你們算是為數不多這么想的,能想明白一些東西的本質的。就是提出的解決方法,過于扯犢子……”

  這個從南洋回來的人這么一說,立刻引發了許多人的共鳴轟笑。

  也不知道是因為方法論世界觀導致的自我思考,還是一些潛移默化的灌輸。

  包括孟鐵柱之類,對這個評價都相當的認可,于是跟著嘲諷道:“就像咱倆當初在海州爭論均田事一樣。你說我不懂儒學,我說你不懂地主。均田挺好,但就是你們想的辦法過于扯犢子……”

  眾人哈哈笑聲中,孟松麓的臉色有些微紅。

  琢磨了一下剛才那番話,心想這也算是少見的贊許?

  若這是贊許,那不贊許的諷刺,得是什么樣呢?

  笑過之后,孟松麓便做了下自我介紹,和這里的人熟悉了一下,又聽公司的人介紹了一下資助的情況。

  倒也真的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公司資助給了他們一條商船,半武裝的商船,公司的船只都需要注冊,便于必要的時候進行征調。而且船上的武裝,也要根據注冊信息,允許配備多少大炮。

  公司資助的這條船倒不算大,大約600噸左右。

  這種商船的造價是很固定的,在整個18世紀,基本上都保持著20到30英鎊一噸的價格,視船的用途和備炮數量以及噸位大小上下浮動。

  大順這邊便宜一些,但裝修、配置、改裝之后,也得將近一噸80兩。

  單單是資助這條商船,就是大約5萬兩白銀。

  因為是特許專營公司,所以公司的船長,都是預備役海軍,有軍銜,但無朝廷官職,注冊之后每個月能領一點錢。

  雖然眾人都開玩笑,說孟松麓是官,他們是吏。

  但在船只到港之前,船長最大。

  船長的軍銜是個上尉,基本上也就是600噸船的船長標配。

  船長之下,是個注冊預備役的中尉。

  水手之上,基本都算是“船”這個小封建等級社會的“士”。

  包括船醫、副船醫。

  天文領航員、副領航員、實習生。天文領航員要求數學好,會查表,也得會算月角距、三角函數、平真太陽時。

  工長兼木匠和修補匠。

  軍需官。

  水手長。

  專業裁縫——給水手縫衣服這樣的事,不是裁縫干的,裁縫是縫帆布的,一等水手比裁縫也低一個等級。

  專業炮手。

  貨物保管員。

  飼養員。

  廚師。

  再往下,就是一等水手、二等水手、實習水手。

  一等水手和二等水手,都要在松江府注冊,戰時朝廷有權征召任何的注冊水手。像是匠戶,但不世襲。

  這艘船唯一特殊一點的地方,就是這次活動是半官方性質的。

  所以船長和天文領航員,都有半官方身份,他們把人送到之后,會繼續進行繪圖工作。

  所以,基本上孟松麓也管不到他們。而且他也管不明白。

  公司對這種半官方性質的活動,要履行一定的義務,當然名義上是資助。

  雖然一條這樣的不算大的商船,就要5萬兩白銀,可公司也不覺得太貴。

  隨隨便便運點毯子、鏡子之類的玩意兒,換回來的海龍皮、海狗皮,船就基本回本了。

  這種600噸的船,在鯨海公司算是小船,公司基本上沒有再小的船了。

  至于原因,則是因為公司最開始是和羅剎人競爭導致的。

  羅剎人一開始沒被趕走之前,公司就發現,羅剎人在勘察加那,能搞出來的船,最大也就500噸。

  海上嘛,船越大,優勢就越大。

  倒不是說羅剎人造船技術不行,主要是勘察加地區毛都沒有。

  以至于造船用的纜繩,要切成三五丈長的一段,到了勘察加之后再接再一起。

  至于為啥?

  因為500噸的船所用的纜繩,20米,恰好就是一匹馬所能從彼得堡馱載到勘察加的極限,就這么簡單。

  包括船錨、大炮之類的東西,都是拆了之后運過來的。

  勘察加又沒有完整的造船業,所有需求都要從彼得堡用馬運過來。

  大順這邊,船在天津或者威海造好,直接起航北上。

  前些年競爭白熱化的時候,互相搶劫,鯨海公司的慣性思維,就是船小了吃虧,公司訂購的船至少600噸。

  當然孟松麓不關注這些枯燥的數字背后折射出來的殘酷競爭。

  但他很快就面臨著一個很庸俗的問題,或者說一點不庸俗的“利益分配”問題。

  簡言之,就是鯨海公司在北美地區毛皮貿易中,經歷了移民起義事件后,放棄了內部發行代金券、利用壟斷權出售烈酒糧食獲利的思路。

  也就放開了水手福利。

  即,比如一艘600噸的商船,其中八成的噸位,是公司的。

  剩下的,按照船長再到水手的等級,分配噸位,可以允許攜帶私貨,自己售賣,作為福利。

  這在之前,依靠壟斷權,用極高的價格賣給公司員工糧食酒水煙草的時候,是不可能的。

  但起義事件之后,便無所謂了。公司大宗貨物主要保證糧食、酒、煙草等必須品。

  而作為船員福利的噸位,可以販賣一些五花八門的東西,也算是一種公司畸形狀況下的“生活必需品專營穩價、生活調劑品自由貿易”。

  這一次鯨海公司資助這批人,也算是出于公司傳統,或者為了討好劉鈺給面子,直接給他們批了50噸的噸位。

  應該說,還是相當大方的。

  這也就是往太平洋跑。

  這要是往大西洋跑,單單是這50噸的福利噸位,轉手一賣,都能至少值個千八百兩銀子。

  這種福利,需要這么理解。

  在船上,船上決定一切。

  所以,用船上的貨,去換路過的原始地區的吃的、喝的,這是公款,不在私人福利之內。

  但這種公款交換,只能保證生存。

  比如水手覺得,哎,這椰子不錯,可惜船長分配到手里的,就一個,還想要咋辦?

  那就動用自己的私貨福利,用自己的私貨去換更多的椰子。

  當然其實不只是椰子,實際上都是買鏡子、棉布之類的玩意兒,去和島上的女人發生點啥,這個公款肯定是不報銷的,就得靠自己。

  所以,公司這次作為福利和資助,給的這些噸位,也算是某種特殊情況下的“生產資料”。

  孟松麓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噸位的“生產資料”,怎么分配?

  以此時大順所能接觸到的辦法,有四種。

  井田制。

  十分之一的噸位,作為公有艙位,剩下的私有。

  封建等級制。

  和船上的標準分配方式一樣,船長拿大頭、大副船醫等分中頭、一等水手分小頭、實習水手分小小頭。

  暴動水手共和制。

  噸位作為這個整體所有,交換的金銀等,等著回國后,按照平均分配。以防在航行結束之前,大家就先因為分配不均打起來、或者因為競相競爭而內卷。

  政教合一制。

  噸位歸船上唯一的“教士”孟松麓分配,孟松麓通過控制噸位這個特殊的生產資料,達到控制手底下三四十號人的目的。但這個的問題在于,孟松麓沒資格直接溝通天帝,理論上有資格溝通天帝的,在絕地天通之后只有天子。

  這看上去只是個簡單的噸位分配,實際上涉及到的,是在檀香山開拓之后,將來的財富分配問題。

  這事兒得講明白了。

  比如說,將來檀香山的公侯,分封給他們土地,要先說好了:是分給我的?還是分給我們的?

  又比如說,檀香山的公侯……賞賜給個人的金子……假如他們有金子的話,那么這賞給個人的金子,是我的,還是我們的?

  這事不說明白,不達成一個大家都接受的規定,只怕到了那邊之后,樂子可就大了。

  往大了說,你支持甲酋長,老子自去支持乙酋長,他又去支持丙酋長,任何一個學的知識,相對于島上的情況,那都算是“穿越者”,事沒干成,先干起來了。

  往小了說,假如酋長萬一生病了,這正是個借助醫術上位的機會,但最懂醫術的上去之后,賜地千頃,那這又怎么算?懂醫術的,又不懂種植,到時候是雇會種植的,還是大家合作?

  孟松麓學的,是牧民之術。

  奈何牧民之術,對這些人,沒什么用。

  說的難聽點,這些人算個毬的民啊?都是一群狼。

  一群第一批實學學堂走出來的、這些年廝殺在各自領域嶄露頭角的狼。

  一群在大順內部科舉制下被邊緣化的、欲當哈士奇而不得、只能去邊疆去海外的一群狼。

  牧民術,真心牧不了這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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