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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木牛流馬(五)

  煤塊飛的挺快,然而劉鈺也是馬上出身,這等本事本也是封建軍事貴族的安身立命之本,輕松躲過。

  旁邊的衛兵如狼似虎地沖了過去,旁邊的衛兵也迅速控制人群。

  躲過煤塊,聽到罵聲,劉鈺便笑了。這種出口帶著零碎口頭語的話,真要是用什么侮辱家人之類的道理找茬,就挺沒意思的。要干就干,找這種理由就是在無趣了。

  對方罵的暢快,劉鈺反倒安心,知道這不是什么正經刺殺。

  不遠處和祥子一起做工的人,臉都嚇白了,他們也沒想到這個老實巴交的人,今兒是得了什么癡心瘋,竟做出這樣的事來。

  牛二等人也趕忙圍著劉鈺,衛兵忙道:“國公,此人恐有余黨。如今京西多用炸藥開礦,還請國公離開這等賊人遍地之處。”

  劉鈺心道這可算了吧,真要是有什么民本派的變種,或者傳統民本派的復古儒,落在自己身邊的可就不是煤塊,而是炸彈了。

  現如今京西的煤礦已經開始使用威力更大的炸藥,真要是有什么政治目的,哪會這么點動靜?

  人已經控制起來,劉鈺走過去看了看對方,一時間也難判斷對面的年齡。

  祥子原本就是靠趕駱駝運煤為生的,之前給人做學徒,后來自己干,這種活風吹日曬。

  如今又在車站背煤,身上汗水混著煤黑,也著實難看出來真實年紀。說是三四十也對,因為這時候三十來歲的勞動人民,就是這個樣;說是五六十歲,倒也行,因為劉鈺前世所見的五六十歲的人也未必有這么蒼老。

  像多大年紀,與是多大年紀,本也不是一回事,這也是隨著時代變化而變化的。

  “因何襲擊本官?”

  劉鈺也沒用“刺殺”這個詞,而只是用了襲擊二字。

  被抓的祥子腦袋已經冷靜下來,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便繼續破口大罵,將自己的遭遇講了出來。

  一聽是這么個事,眾人都松了口氣,心道既是這樣,反倒不必擔心了。便是那些跟在劉鈺身邊,實則是皇帝派來的人,也想著,這要是興國公真的被刺傷了,自己的麻煩可就大了。

  現在聽來,不過是類似前些年在蘇北時候的鹽戶一時興起、或者當時皇帝南巡時候的請愿,那這事便可大可小。

  又想,既是興國公都不用刺殺,而說襲擊,這還是心善,定個一時激憤,流三千里,總好過砍了腦袋。

  這年月也就是這樣,人和人并不都是一樣的人,砸普通百姓連個斗毆都算不上,砸貴族那就大大不同。以至于流刑三千里,也算是一種“心善”好心了。

  劉鈺這邊聽完對面的咒罵之后,卻忽然問道:“你結婚了沒?”

  這一問,不只是祥子,連身邊的護衛都懵了,心說這是問什么呢?

  祥子也沒想到對面能問出這么一句,一時也不知所措,嘴里憋了半天準備咒罵的話,全都卡住了,只好訥訥道:“沒。奸臣,問這個干啥?”

  “哦,你這情況讓我想起來點事……我認識一個人,這人吧,是個做鞋的鞋匠。他也是因著一些工場的發展,自己做鞋的生意越發慘淡。可即便這樣,他還是想著,將來自己攢錢,辦一個做鞋的工場。不過他的兒子非常有出息,便不會這么想。”

  話盡于此,劉鈺也沒有繼續往下說。

  一旁的牛二等人心下撓癢癢似的,他們都是在威海上過實學的,知道劉鈺講這種事,往往會叫人大發深省,這一次卻戛然而止,著實難受。

  牛二心想,他兒子到底怎么想的?按國公這說法,自己生意慘淡,想著攢錢干工場,那是沒出息。可有出息的,是什么樣?

  一時也想不明白,看看劉鈺,覺得多半只是一時有感而發,心中雖想知道下文,卻也沒敢再問。

  這時候,車站的官員也已經圍過來,劉鈺揮揮手道:“沒什么大事。我就徇私枉法一回,判個流刑,送北美。他不是愿意繼續干送貨的活嗎?送北美去養狗吧,給在北美打皮子的那邊打聲招呼,用狗還是用駱駝,差毬不多。”

  大順這些年新增了一些刑罰方式,所謂送北美的流放,可不是單純地流放那么簡單。

  而是要去那邊做工的,一般來說工期六年,只給吃喝不給錢。送北美去養狗,算是比較嚴酷的一種刑罰了,因為用狗運貨的地方,冰天雪地,聽起來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過一般來說,大順的流放基本不往一些比較適合耕種的地方流放。

  歷史上英國人搞大洋洲,采取的辦法就是把囚犯,發配那里,與正經移民為奴。雖然理論上大順也可以這么學,不用奴隸,而是配以逃奴法之類的策略,快速開發。

  但現實沒那么簡單,而是會招致大量的人選擇逃亡做土匪,肅清起來可是麻煩。實無必要。

  他既這么說了,一眾官員也都應下,劉鈺也沒當個事,示意該干啥干啥。

  待這邊的混亂散去,牛二想著剛才祥子說的遭遇,忍不住搖了搖頭道:“此事,不過也就是揚州之亂的復刻。自蒙元時候,京西之煤皆用駱駝。”

  “以鐵路轉運煤斤,恐有礙貧民生計,這句話,大抵不能昧著良心說是錯的。”

  “只是,國公在松蘇的改革,應該還是明白何為對、何為錯,是不是說,這只是變革的代價?”

  劉鈺呵呵一笑,并沒有評價牛二的“代價”之說,卻道:“這人干了半輩子,終于積攢下來了一匹駱駝,準備靠著運煤掙錢。從一匹駱駝干到幾十匹,自己開個駱駝行。換成你,大約是你好好干了許多年,眼看著要升中將了,結果宣告所有非科舉出身盡皆裁撤。”

  “其實他拿著炸藥把鐵路給炸了,或者直接買槍殺我,也可以理解,還得贊一句好漢。對吧?”

  這里面劉鈺在暗戳戳地逗悶子這些實學出身的人,依舊還是宋明時代的讀書人就該高人一等、做人上人的心態,說他們和這些小生產者的想法差毬不多。

  但三觀上的差異在這,這種逗悶子,在牛二看來,倒像是一種肯定,

  至于算不算好漢,牛二也是在爪哇組織過奴工起義的,對此倒是沒什么異議。

  變革到底是什么樣,牛二這種在爪哇親身經歷過,也觀看了松蘇改革全程的人,對于變革的理解,肯定原本那些坐在家里讀書的人要強。

  他對變革的理解,就是四個字:你死我活。

  就像他在萬丹搞土改,不想土改的當地貴族,大可以起兵反抗,只要打贏了就改不了了。

  亦如劉鈺在松蘇搞鹽政改革和廢鹽墾荒,不想廢鹽墾荒和鹽政改革,也大可以起兵反抗,并且事實上也確實爆發了鹽工起義,但最終還是輸了。所以淮南的草蕩成了棉產區;揚州衰敗;海州的大型曬鹽場源源不斷地生產食鹽供應南方諸省。

  這些實學派的人,對明末的起義,大抵也是這樣的看法。不想苛捐雜稅不想餓死,那就反抗唄。

  區別只在于站在哪邊看這件事。

  好漢,未必是好人。

  《水滸》也流傳這么久了,好漢和好人的區別,大順這邊那是相當拎得清的。

  現在劉鈺說要是這群人拿炸彈扔他,也可稱之為好漢,牛二看來倒也確實。按照大順民間的好漢標準,那些在南洋掛在桅桿上風干的絞死的本國百姓的尸體,很有一部分是可以算在好漢的范疇內的。

  那些寺廟租地種地的百姓、那些沒攢出來駱駝靠給人牽駱駝干活的人、南苑不能墾耕還要維護皇家南苑的靠海柴弄點油鹽錢的海戶、那些之前投資了小煤礦被大資本大煤礦干破產的窯主……在牛二看來,反抗都是合情合理的,問題在于他所認為的進步派,能否擁有足夠的力量,鎮壓他們的反抗。

  如果說的再現實一點,那么現在的情況,就是他們所認為的“進步”,是不是皇權所認可的?

  大順的皇權很強,強到皇帝的態度,可以決定很多事的走向。

  皇帝支持,那就是碾碎那些反對向前走的力量。

  皇帝反對,那就是傷民、害民、貧民無業謀生。

  然而皇權最怕的東西,恰恰就是一個明確的目標。一旦這個目標明確存在,那么皇權本身就是去了神圣性,唯有那么明確的目標,在那些人的眼中才具有神圣性。

  天、神,看不見,摸不著,所以天的神圣性就是皇權的神圣性。

  一個具體的目標,或者說點再小一點,一條鐵路、一個工廠,這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那么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對這些實學的新學派而言,本身具有神圣性的時候,所謂的皇權,其實也就是一種強大的慣性而已了。

  甚至于,一旦這種進步主義的思潮成為主流,皇權在神圣性上,就只能作為時代進步這個神圣性的附庸而存在了。

  這對皇權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威脅。所以,皇帝可以做一些事、做一些技術上進步的事;但絕對不會允許,某種進步或者某種公平,具有神圣性。

  對皇帝而言,重要的是,這件事,是因為朕讓你們做,所以你們可以做。

  而絕對不能是,這件事,因為是對的,所以要去做。

  哪怕,到頭來這件事還是做了,而且看上去結果好像區別不大。

  故而,現在這種情況,牛二說“以鐵路轉運煤斤有礙貧民生計”這句話本身沒錯,說到底,感嘆的還是皇帝即便知道這句話的確如此,但依舊支持修筑鐵路。然而將來,誰知道會怎么樣呢?

  商鞅、王安石、張居正的故事就擺在那,誰知道將來會怎樣呢?

  他不是很在意這些人的命運,他希望從劉鈺這里,得到一些“這么做是對的、必要的”之類的答案。

  比如他說的“這都是必要的代價”。

  但劉鈺卻避開了這個問題,給他的答案,卻是這些人的反抗,是合理的。只不過他們弱了點。

  如果是這樣,將來有人反對、反撲的時候,難道也要秉持這種你死我活、失敗活該能力不足、力量不足的想法?

  請:m.tangsan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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