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山東的轉型,前提是得有南洋和東北的商品糧基地和肥料基地。在化肥出現之前,或者說,在智利或者孟加拉的硝石拿到之前,東北的大豆就是最好的經濟作物肥料。
憑借光合作用和根瘤菌以及根系對營養的吸收,可以有效地轉移肥料元素。
而殖民擴張在此時的意義,
也就更加的有用。
搞死印度的棉紡織業,松蘇的棉紡織業就能大發展;搞死印度的烤煙葉,山東的煙葉就能大發展;搞的日本四分五裂,花生油料煙草柞蠶絲綢等,也能大發展。
關東的高粱米、小麥等,也可以在山東的轉型期,提供穩定的糧價。
至于減租、減息、長佃這些,
不能避免小農經濟被沖擊,只是提振小農在轉型沖擊下的抵抗力。
而且,
其實做這件事,難度也不是很大。
明末時候,你要均田,老子就投滿清;抗日時候,你要減租,老子就當漢奸。很正常。
沒有外部力量,縱有反對,也不會那么難受。并且本身,劉鈺喊的這些看似是抑兼并的口號,在封建王朝也是政治正確的。
除了一段反動透頂的白色時期,哪怕是封建王朝,
甭管做不做,但是減租、減息、扶助農工的口號,嘴上喊喊還是可以的,
而且是算作政治正確的,
并不會被槍斃。
復古儒學那群人,喊的比劉鈺可激進多了,要直接搞土地國有化加授田制呢。大家最起碼在嘴上,還是追思三代之治周禮制度的,那明確的土地國有化加授田制,自然就有某種神圣性,最起碼在嘴上是有的。
當然,嘴靠不住。
事實上,這個難度不是很大的前提,又是之前二十多年,以對外擴張為契機,引導的實學發展和劉鈺的義學體系下的學生。
大量的非士紳出身的、學的不是十三經那一套東西的“讀書人”——雖然主流社會不承認他們也配叫讀書人,你們也配叫讀書人?但從認字會算數懂農學算作讀書人的定義看,他們其實又算。
而且,劉鈺是在威海練的兵,萊登出身的實學子弟,頗多。
最后肯定也是要解決黃河問題的,不管從那個角度去看。
哪怕是從最無情的、純粹的唯生產力的角度去看,黃河泛濫搞得幾千萬畝耕地三十年緩不過來,那也應該解決黃河隱患。
只不過他嘴里說的,
似乎還是傳統的抑兼并思想,
來偽裝自己的真實目的,劉鈺可以確信,皇帝分不清。
因為這些年,劉鈺制造了一個大大的假象:新時代是和松蘇模式綁定的,且只有這么一種。包括關東、南洋,都算是松蘇模式的變種,尤其是土地制度上不抑兼并反而鼓勵兼并。
雖然劉鈺整天埋汰刻舟求劍、守株待兔,實際上皇帝依舊是。
他還是分辨不出來,或者說,腦子里依舊沒有資本主義的概念:地主只能長佃、減租、減息了,投資土地的回報率大為降低,那他們的資本難道全都蹲菜窖里,眼瞅著白銀一天天貶值?
在這個時代,國家和政權存在的重要意義之一,如果沒有專營平準均輸的本事,那就該用各種政策,引導資本該往哪跑。
這一點,英國做的就很不錯,因為做的很不錯,所以恨得劉鈺牙根癢癢。
《曼徹斯特法案》和東方棉布禁止令讓劉鈺不爽的原因,就是英國政府在引導資本投向棉紡織業,曼徹斯特法案為其國內棉紡織業開了個口子,高關稅則在扶植本土剛起步的棉紡織業發展。
法國雖然差了點,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其實法國的問題,大順是最容易感同身受的。
可以說法國的蜜糖法和嚴禁朗姆酒法,影響了法國的海外殖民地發展;但反過來說,也有利于保護國內傳統的白蘭地、葡萄酒、麥酒等傳統農業和釀酒業的利益,否則甘蔗酒的沖擊下,本土傳統的種植業、釀酒業,生存會相當艱難,大量破產。
這些東西只看表面是不行的,大順有自己的問題,就是特色產業基本不會受到沖擊、高端奢侈品行業全球獨步、低端消費品擁有質量和價格雙重優勢。但是,大順的土地收益率太高,以及耕地是資本避險的第一優先選擇,讓大順這邊的發展很是難受。
換句話講,英國的故事,是英國用政策保護了本國棉紡織業,且在引導資本投資棉紡織業;法國的故事,是法國在用法律,防止甘蔗酒產業對國內傳統產業造成沖擊;大順的政策,因地制宜,應該是用政策引導資本,不要往國內那十幾億畝的耕地上跑,找點除了土地之外的別的事干。
這個問題不解決,最后那就只能導致最劇烈的手段,讓你根本沒機會投資土地。真到土地嚴禁買賣的程度,你的錢,除了干工商業,還能干啥?
所以,即便改良,那也不是說修個鐵路、建個工廠就叫改良的。
改良,是指不違背最基本的土地所有制的前提下,做出政策,促使降低利息、降低土地收益率,使之投向工商業。
做不到這一點,連改良都沒資格叫的。
劉鈺在松蘇的改革,是改良,本質也是在用盡各種辦法,降低利息、降低超經濟剝削狀態下的地租收益,讓那些錢去往他希望去的地方。
劉鈺現在提出要在山東做的事,也是改良,因為他不觸及到大順的土地私有制體系,而是以朝廷的暴力機關,強制達成減租、減息、長佃的效果,促使資本流向工商業。
姿勢不一樣,本質其實一個吊樣。
只不過姿勢一換,皇帝就看不明白了,頓感熟悉。畢竟別說皇帝了,就是大順的實學派中的精英,很多人也就是個對著大象觀察,然后畫影子來描繪大象的狀態,連盲人摸象的水平都未必達到。
至于復古儒學派,那純粹是照著經書念經,學其形,恰好看似好像他們要解決土地問題。但解決土地問題是他們的目的,而劉鈺和他們尿不到一個壺里的原因,在于土地問題在劉鈺這只是手段。經書里的王道再溫柔,可工業化這種東西,十三經里卻是沒有描繪的。
如今聽劉鈺說完他要做的“傳統的抑兼并”手段,皇帝的警惕終于放下了許多。
劉鈺又趁熱打鐵道:“此事,既是嘗試,為后世做史鑒。臣以為,黃河大堤事,在民心、民力可用。若民心、民力可用,則不過三年可成之事。是以,不必急于一時。”
“況且是否可用,尚需嘗試。臣請先以青州府和武定州為試點。若行,則可推之于新河道南北。”
他也沒有一口要督辦一省,而是要以國公的身份,去督辦一府事,最多加上靠著的、很多情況已經不同的萊州登州。
青州府不大,但是該有的都有。
有理論上比較適合種植烤煙的黃黏土帶砂地,在諸城。
有山東比較容易開采、而且煤礦質量非常不錯的博山。
有此時比較方便的鐵礦、銅礦,也在臨淄附近。
距離膠州灣非常近,只要鐵路修好,哪怕是靠現在這種破蒸汽機車,也一樣可以快速運輸。
距離東北大豆產區,也非常的近。而且兩邊靠海,糧食價格,只要有個強有力的政府,就能保持穩定。
雖然因為運河經濟帶導致的山東經濟重心在魯西南、魯西北的問題,臨淄這樣的千年古城這些年混的有點慘。
但一旦找準了方向,劉鈺確信,足以達成立竿見影的效果,很快山東的經濟格局就要重新改寫。
地理上,是距離萊州、登州這兩個實際上已經基本完成了小農轉型的先發地區最近的地方。
政治上,也可以很快建立起來一個樣板,積累足夠的經驗。并且,應該來說,青州府是嘗試改良的好地方,至少比現在的魯西南地區要容易。
由于本身這個問題,是因黃河問題而起的。
劉鈺選了武定州、青州府,實際上也就是說,黃河可能要奪大清河、小清河、或者徒駭河這三河之一入海。
至于具體選哪一個,要等測繪之后才能確定。
向南是不可能的,有泰山和山東丘陵阻擋,不可能從南邊選。
而往北,那又是皇帝萬萬不愿意看到的,皇帝當然不希望黃河走直隸,能在山東肯定比走直隸強。
一旦選定,還有需要未雨綢繆之事要做。
包括之前驛道的重構。
原本的大清河小清河徒駭河的河運、鹽運等等問題,都要提前部署。
比如選了大清河作為黃河奪取的河道,那么小清河和徒駭河就要提前治理;反之亦然。
而且還要提前解決選定了河道地區的鹽政、草蕩、墾荒、鹽業生產轉移等等一系列的問題。
確實,治黃只能是個系統的工程,而鑒于之前運河時代治黃、鹽業、民政等都是分開的,實際上就算朝中對黃河改道一事達成了共識,能夠抓起來這件事的也沒幾個人有這種全面的經驗。
這個要求,比皇帝預想的還要簡單。考慮了一下劉鈺說的種種,皇帝便道:“如果青州事成,那么還要濟南府、曹州府、東昌府。至于泰安府、兗州府……愛卿就不要插手了。”
“再者,若在青州府治鹽事,孔府铏鹽……這些東西,愛卿也不要去管,自有制度,不要惹的許多議論。兗州府牽扯太多,愛卿真要減租減息,曲阜也動不得,否則天下議論。”
“青州、武定、濟南、東昌、曹州之中,濟南事似最簡單。而最難的,還是東昌、曹州,還要解決運河廢棄之后的諸多事。”
“在印度戰事之前,朝中難有那么多錢投入。前期只去青州,看似簡單,朕也知道,你做事縱然得利甚多,但前期也必要錢、要人。”
“除卻鐵路事,朕允了商賈投入。除此之外,卿還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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