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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下西洋后的下西洋(四)

  如果只看沉沒的噸位,這場發生在葡萄牙以南、直布羅陀以西的海戰,算不得一場大戰。

  無論對英國,還是對大順來說,都不算啥不可承受的、決定性的戰役。

  但其所引發的連鎖反應,卻比戰役的雙方損失有更為重要的戰略意義。

  按照大順這邊的地理理解,法國現在的情況,可以看做大順的主力艦隊被隔成兩截,一截在加爾各答、一截在威海衛,敵軍占據著馬六甲,敵軍主力艦隊在威海衛基地堵門、敵軍分艦隊在印度洋整天溜達。

  這一戰的意義,是使得英國的地中海分艦隊不得不撤退。而封鎖布雷斯特的英軍主力艦隊獨木難支。

  路易十五就是個純粹的機會主義者,在戰略上不是琢磨著打漢諾威談判、就是登陸蘇格蘭。

  英國也確實最怕這兩個方向,一旦布雷斯特的法國艦隊和大順以及土倫艦隊匯合,那么這對英國的沖擊,將是全方位的。

  心理上的、金融上的、外交上的、戰略上的……全都會受影響。

  只不過,大順和法國各有心思。

  法國希望大順配合法國的戰略。

  大順希望法國配合大順的戰略。

  十八路諸侯討董卓的套路,總是不斷上演的。

  不過暫時還不至于到白衣渡江背刺的程度。

  當然大順的策略就非常簡單:以我為主,我來主導。

  大順的艦隊就不去參與法國的冒險決戰,也不護送法國登陸船去蘇格蘭。

  而是在土倫修整,剩下的在地中海游弋。

  反正,法國要是愿意自己干,那就自己去打嘛,顯然法國知道自己打不贏,所以之前才沒打。

  既是如此,實際上的主動權也就捏在了大順手中。

  法國隨時想打、但打還是不打還是要看大順主力艦隊的臉色。

  而大順的態度也非常明確。

  打,可以。

  兩邊合力出兵,先啃下直布羅陀。

  啃下直布羅陀,再說后面的事。

  按說大順的這種辦法,是最為保險的穩扎穩打,而且可以確保西班牙直接參戰,從而在戰略上獲得最終優勢。

  只是,對于法國而言,尤其是現在執掌陸海軍和外交國務的舒瓦瑟爾公爵來講,大順的正確戰略,他卻很難下決心。

  當初之所以把艦隊分開,原因就是威廉·皮特打政治仗。

  不斷派艦隊和登陸部隊,來騷擾法國的沿海城市。

  按說,從純粹戰爭的角度上來講,這就是腦袋有問題的舉動。

  英軍上岸有個屁用?是能在陸地上扭轉戰局啊?還是能真的在陸地上攻下法國經過老沃邦時代改造的要塞化城市?還是說指望著三五千陸戰隊以一敵百攻入巴黎叫法國陸軍投降?

  啥也做不到。

  但卻可以讓法國的輿論嘩然:你們這些海軍是干什么吃的?國務大臣是吃屎長大的吧?英國都登陸法國了,海軍為什么這么慫不去和英軍決戰?國務大臣趕緊下臺了,換個能保護法國的國務大臣!

  當然,在英國國內也是一樣:威廉·皮特是吃屎長大的吧?把陸戰隊一波波地往法國去送,有什么戰果嗎?每一次進攻都會被法國人打下海,連個布雷斯特的棱堡要塞都打不下來,你這個海陸軍大臣是干什么吃的?

  都一樣。

  之前沒抓住法國海軍主力的海軍上將愛德華·霍克,被議員和商人們叫囂著要把他和約翰·賓一樣,掛在桅桿上槍決,并且焚燒了他的畫像。打法國人是次要的,黨爭要緊。

  法國這邊,更是每一次英軍登陸的風聲傳來,就會引爆一波又一波的宮廷陰謀。打英國人是次要的,宮廷斗爭要緊。

  舒瓦瑟爾這個國務大臣,本來就樹敵眾多。他雖然依靠啟蒙派去制衡高等法院,但也只是制衡。在涉及到貴族特權、稅收改革問題的時候,他也只能慫,否則各路陰謀就會讓他直接下臺。

  原本登陸蘇格蘭的計劃,就是急眼了之后的孤注一擲。現在大順正式參戰,舒瓦瑟爾覺得優勢在我,自然希望大順海軍能夠配合法國海軍,搏一把,和英國海軍在海峽決戰。

  既是保衛法國的勝利可能,也是保他這個國務大臣恒久遠。

  但顯然,這并不符合大順資產階級的利益。

  如果說打印度,更多的還是皇權收稅加強內部統治的利益。

  那么,參與歐洲戰爭,本質上就是劉鈺拉著大順的新興階層和資產階級團體打的,只不過是借用了一個“除惡務盡、斬草除根、印度問題只能在好望角以西才能徹底解決”的名義忽悠皇帝。而忽悠的基礎,又是皇帝對劉鈺的參謀判斷的某種路徑依賴。

  是以,大順的新興階層,在乎蘇格蘭是信天主教還是信圣公宗嗎?

  是希望把法國扶植成歐洲霸主嗎?

  顯然不是,法國那另大順的新興階層感到作嘔和厭惡的國內工業替代和關稅保護,就注定了大順的新興階層的利益壓根就不可能讓法國成為歐洲霸主。

  而大順參戰的目的,就是借助法國的海軍力量和英國對蘇格蘭登陸的恐懼,牽制英國的海軍主力,從而使大順的巡航艦可以切斷英國和殖民地的聯系。

  并且在幾年之內,完成英國殖民地經濟和其宗主國的脫鉤。

  簡言之:

  棉布、衣衫、茶葉、絲綢、瓷器、日常用品等,大順提供。

  糖蜜、蔗糖、釀酒用糖料等,法國提供。

  這個難度并不大。

  畢竟《蜜糖法》本身也和北美獨立關系巨大,因為法國和西班牙的糖更便宜。

  而波士頓傾茶事件,本質上就是走私茶大戰加了關稅的茶,都是武夷茶。

  北美獨立運動早期,也不是沒出現過類似印度甘地那一套自己紡織自己用、不用英貨的舉動。

  因為大順大規模參與歐洲戰爭的根本原因,就是單純的經濟貿易問題。

  而不是領土問題、繼承權問題、宗教問題、新教舊教問題、法理問題等等,都沾不上邊。

  是以,大順和法國的合作,當然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各懷心思的。

  而且,大順在合作中牢牢把握住了主動權。

  一個是海軍合則生、分則死,但死的是法國大順死不了的死。

  這算是威逼。

  另一個,便是大順私下里暗戳戳的表示,日后可以把尼德蘭的南部,也就是信天主教的比利時地區,給賣了。這種賣的前提,就是將來不需要荷蘭合作一起走私的時候,一腳把荷蘭踢開,允許法國占據低地的天主教地區,雖然理論上此時它屬于奧地利,但只要戰后大順默許并且斷絕與荷蘭的合作,那么很顯然奧地利打不過英國被大放血狀態下的法國。

  這算是利誘。

  再加上大順保證數月之內,會調集精銳的工兵參與攻打直布羅陀的戰斗,法國這邊又無力獨自發動進攻,只能順從的大順這邊的戰略。

  如今,歐洲那邊的態勢,是英軍的艦隊正從四面八方往回趕,包括在北美的艦隊,以及之前準備襲擊塞內加爾的艦隊。

  因為布雷斯特在布列塔尼,距離英國本土實在太近,也就是上海到南京的距離。

  而且,布雷斯特和土倫一樣,包括大順的威海、旅順等軍港類似,都是標準的抱月海灣岬灣地形,除非在陸上用陸軍的大炮發動進攻,否則這樣的地形對這個時代的海軍而言是無解的。

  愛德華·霍克,接任了因為丟失了梅諾卡島而被槍決在自己旗艦上的約翰·賓,繼任了海峽艦隊司令。在這之前,他干的相當不錯,頂住了國內的輿論壓力,創造性地使用了補給船補給的方式,使得海軍可以長時間不回港休息,一直封鎖布雷斯特。

  但是,現在的情況,已經無解。

  英國海峽艦隊的規模,封鎖布雷斯特是沒問題的。

  但前提是,土倫艦隊沒有溜出來匯合。

  再加上大順的艦隊忽然出現,擊敗了英國的地中海艦隊,這就使得海峽艦隊封鎖布雷斯特的任務成為了一項送死的命令。

  很簡單。

  之前可以封鎖,但布雷斯特的地形,和岬灣炮臺,使得法國海軍學的大西洋簡單學烏龜,往里面一縮,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可現在封鎖,一旦大順的海軍和土倫艦隊一起趕過來,再被港口里的布雷斯特艦隊背后插一刀,那英國的“橡木長城”就塌了。

  所以,他只能選擇先后撤,放棄對布雷斯特的封鎖,準備海峽決戰。

  英國上下拿出來當年對抗西班牙人時候的動員力量,開始在海岸準備防御,甚至出臺了特別審判法——對可能的詹姆斯黨,或者天主教徒,或者可能是法國奸細的人,抓、槍決,從快從速從重。

  在這場戰略博弈中,威廉·皮特的戰略其實是非常正確的,也是英國此時少有的真正有戰略眼光的人。

  可以說,他和在印度被大順騎兵為了個懷表而砍死的黑斯廷斯,算是英國日不落時代的奠基人。

  沒有黑斯廷斯這個“東印度公司第一個主動的帝國主義者”的殖民地理論、帝國學基礎、理藩學實踐理論體系化,那么英國就只能有半個地球,無法殖民好望角以東有歷史積淀的傳統國家。

  沒有威廉·皮特的海洋戰略,并且拼著老命把國債借爆了、其后續招致了北美獨立的政策堅決性,也就沒有后續持續百五十年的海洋獨霸。

  但威廉·皮特的戰略本身的前提,是法國自己把海軍送了。

  法國要是把海軍主力送了,那么英國只需要三分之一的艦隊監視法國即可,剩下的三分之二盡可去攻打法國的殖民地,從而以戰養戰,堅持到法國撐不住最終投降。

  那么,如果法國海軍不送呢?

  顯然,法國海軍不可能不送人頭,因為法國的財政撐不住了,法國無法做到士紳一體納糧,所以收不上來錢,所以必須要搞機會主義賭一把。只要上賭桌,海上法國基本就是輸。

  站在封建國家的角度,貴族特權士紳優待其實也不算錯,畢竟這種免稅的本質,是貴族在繳納血稅。問題在于火槍時代的來臨,血稅不值錢了,貴族沒了穿一身板甲靠一匹戰馬在農民伯伯人堆里開無雙的本事了,這問題自然就大了——如果貴族還能頂著24磅重炮和榴霰彈以及刺刀和火槍,繼續開無雙以一敵百、騎槍硬戳24磅鐵炮彈、斗氣護甲免役手雷,那么免稅特權當然也沒啥問題,生殖隔離都沒啥問題。

  于是法國面臨著一個嚴峻的向新時代轉型的問題,而轉型時代當然是脆弱的、混亂的、收不上來新的錢養新的兵而過去的血稅兵員性價比又大為下降。

  英國能對付這樣的、轉型期的、痛苦的無法發揮全部國力的法國。

  因為英國國庫能收到的歲入,能達到gnp的14;而法國和大順差不多名義稅輕底層稅重中間商賺差價,收不上來與其國力相符的錢,或者說收上來錢進不了國庫,不知道去哪了,人人都覺得稅重,但是國庫沒錢。

  所以英國可以和國力實際上超其一倍的法國對抗,海上占據優勢,陸軍有普魯士這個優秀打手。

  然而,再加上一個大順,就對付不了了。

  的確,法國和大順的情況很類似,都是在火藥時代和印刷術時代無法解決過去真的可以以一敵百的特權階層問題。只不過大順的體量太大,頂著自身轉型期的巨大debuff,依舊可以做出許多驚人的舉動。

  比如,威廉·皮特一切戰略的前提,就是歐洲中心視角,并且是默認大順不會瘋狂地跨越數萬里用兵。

  只有在這個前提下,他的戰略才是正確的。

  但現實并非如此,所以,他的戰略出了大問題。

  他整個戰略的最大危險,就是大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因為他的戰略前提,就是海軍優勢能封鎖法國的同時,還能對殖民地和貿易進行絞殺。

  那么,反過來,變成英國海軍主力被大順海軍牽制,大順建造戰列艦無用而造的海量巡航艦的貿易絞殺戰,怎么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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