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大順這邊的偵查氣球撤去,英軍也開始借著夜幕的掩護,將海灣方向的守軍聚集起來。
軍官們將命令傳達下去后,士兵們都很興奮。比起在這種被圍困的狀態等死,他們寧愿拼一波。
只不過這一次攻擊,只能依靠步兵和船只被焚燒后上岸的水手,
炮兵是無法提供支援的。
因為大順這邊的圍攻工事,即便白天,且就算大順和法國的炮兵不還擊,炮擊也沒有什么效果,況于晚上。
將兵力從展開到各處炮臺據點的狀態,變為集結起來,
再轉變為進攻展開,
這也是需要時間的。
而不是說軍官命令一下,在幾里地外駐守海灣炮臺的士兵,
就能瞬間完成重整、編隊,對大順的圍城壕溝進行反擊。
英軍開始聚攏兵力的時間,是傍晚,休息之后,計劃發起進攻的時間,則是深夜接近凌晨的時候。
因為月亮軌跡的問題,在后半夜升起來的月亮,也多少可以為進攻提供一些光亮。
因為退潮漲潮的關系,海灣方向的中法聯軍想要使用浮動炮臺炮擊、然后掩護法國海軍陸戰隊和大順在那邊的少量部隊從海灣進攻的話,至少也要到早晨九點鐘。
是以,英軍這邊理論上有大約四五個小時的時間,
突襲大順軍在地峽方向的營地,
奪取物資、焚燒大炮、搶劫西班牙商人的店鋪。
應該說,
英軍還是訓練有素的,在這種情況下整編隊伍且完成進攻展開,并且不被大順這邊察覺,
的確需要一定的組織度。
而在直布羅陀駐守的英軍,之所以擁有這樣的組織度、或者說戰術體系方面英國陸軍和大順陸軍之間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對比,
那未免就需要“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
此時駐守在直布羅陀的英軍主力,是第20步兵團,其老長官是詹姆斯·沃爾夫,原本歷史上的稱號是“加拿大征服者”。
也就是線列兵時代那個經典場景——列隊行進的英軍,頂著法國的火槍前進到30步后,立定,齊射,一波打崩了法軍,加拿大易手的那一場——的指揮官。
詹姆斯·沃爾夫和此時英軍在直布羅陀的指揮官約翰·莫當特,是老相識。當時還正在追他侄女,算是侄女婿。
老到詹姆斯·沃爾夫服役參加歐洲戰爭的時候,就是跟著莫當特混的。之后升了上校,一直在第20團當團長,也就是此時駐扎直布羅陀的英軍主力。
羅什福爾港圍攻事件中,他的部隊被調集過來參戰,仍舊是約翰·莫當特的手下。
只不過,當時討論在中立的大順商船在港內的情況下是否繼續進攻的時候,
沃爾夫認為海軍不需要炮擊,完全可以由陸戰隊在無掩護的情況下直接上岸進攻,這樣就可以避開中立國的商船,對法國造成威脅。
事后的分鍋大會中,沃爾夫因為這番話,并沒有受到牽連,反而受到了重用。
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其一,他爹剛升了上將。
其二,威廉·皮特的戰略,從一開始就沒覺得能夠通過登陸法國扭轉戰局——戰略上的防守核心利益,有時候可以表現為進攻的形式,如果不理解,可以想想后世的中國明明在美蘇爭霸的狀態下是標準的戰略防守,為什么會有一個類似“好斗的公雞”這樣武德充沛的外號。
威廉·皮特進攻法國的目的,不是擊敗法國,而純粹就是為了進攻而進攻,進攻本身就是目的。進攻才能調動法國,讓法國無法集結兵力去北線,也無法集中艦隊威脅英國和北美,而是會預留大量的軍隊和艦隊,在漫長的海岸線上,防備英國的襲擾,而英國可以用這種無價值的進攻保證自己的核心利益。
故而,堅持對羅什福爾發動進攻的沃爾夫,以及在梅諾卡島戰役后為數不多看明白了皮特的意圖、認定法國除非在漢諾威失敗之前不會登陸英國的陸軍軍官,威廉·皮特非常認可他的大局觀,并認為他是自己北美和加勒比戰略的最佳執行者。
其三,當年鎮壓蘇格蘭和天主教起義的時候,沃爾夫拒絕屠殺英國的天主教婦女兒童,并且拒絕向一名受傷的反對派貴族補槍,逼著坎伯蘭公爵不得讓一名士兵補槍,由此在輝格黨和城市工商業階層中博了個非常不錯的名聲。因為他拒絕的是坎伯蘭公爵的命令,這里面又涉及到第四個原因。
其四……這里面涉及的問題就比較復雜了,他有倫敦金融街的支持。這和第三件事息息相關,里面又涉及到一些英國軍改、輝格黨和王室之間的博弈;坎伯蘭公爵意圖加強王權、以及其加強常備軍的軍改思路讓輝格黨和金融資本感到強烈不安,需要一個活著的“頂撞屠夫和暴政命令的真正紳士的良心”作為樣板。
這里面的涉及到的核心問題,就是此時被圍困了兩個月的英軍,還能在黃昏時候集結、并且能夠執行軍令且可以對大順的圍城工事發動反擊的原因。
其實,人這玩意兒,很多時候想法是類似的,尤其是斗獸棋思維和英雄史觀。
比如后世國人很多人會暢想,假如誰誰誰活著、誰誰誰不早死、誰誰誰活到什么時候,歷史會不會如何如何。
英國這個圈內的人,也一樣會這樣暢想,對于北美獨立戰爭問題,他們最常暢想的兩個人,便是:假如克萊武沒有因為鴉片折磨而自殺,去了北美當總督;假如詹姆斯·沃爾夫沒有在加拿大那場排槍秀中被打死,而是作為駐北美軍事統帥,那將如何如何……
這不需要考慮經濟基礎、不需要考慮貿易、不需要考慮金融資本與貴族的結合、不需要考慮強制的封建專營制與自由貿易的矛盾、不需要考慮歐洲市場對原材料的需求,等等。
但反過來也證明了兩件事:
其一,便是建立了一定功名的人,死的越早越好。死的越早,后世的遐想就越完美。
其二,便是詹姆斯·沃爾夫,真的在貫徹英國的陸軍改革,使得英國陸軍真正成為了一支能夠作戰的陸軍,算得上是英國軍改派的代表人物。
實際上,劉鈺之前在大順主持的軍改和戰術體系變革,并非是一個孤立事件。
幾乎和劉鈺的大順軍改同時的發生的,還有英國軍改、法國軍改、俄國軍改、普魯士軍改和奧地利軍改——包括歷史上不久之后西班牙的卡洛斯三世要進行的軍改,也算是這個世界范圍內的這一波大軍改的余波。
從純粹的技術層面看,這場世界范圍內的大國軍改風潮,源于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燧發槍加刺刀的標準配置,被實戰的血和火引證為這個時代性價比最高的戰術體系。
而與軍火技術相配套的戰術體系,需要陣型、隊列、紀律、國庫收入、加強集權的政府,以及常備軍。
在大順,表現為軍官團、募兵戰術體系操典、專營制度、海外貿易發展增加的國庫收入。
在英國,比大順多出來一個“王權”問題。
在這場從三四十年前開始的、全世界范圍內主要軍事大國都在展開的新時代軍改之前,英國理論上的陸軍常備軍,幾乎不存在。
托利黨和輝格黨,都反對英國擁有一支常備軍。
從階級層面來理解,是非常容易的。
英國上一次真正擁有一支常備軍的時候,是叫英格蘭共和國,首領不是國王,而是護國公。
雖然克倫威爾這般、那般,但他確實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一場涉及到生產關系的社會革命,雖不徹底,但是那一次托利黨也遭受了嚴重的損失。
他們對那場影響到他們的社會革命的那支常備軍,以及常備軍中愈演愈烈的“掘土派”、“均田派”運動和差點釀成的均田兵變,至今心有余悸。
托利黨認為,常備軍,是傳播掘土派和土地分配派這些“極端”思想的溫床,使得各種思想在軍隊這個高效組織中快速傳播,故而他們堅決反對英國建立一支正式常備軍。
而輝格黨,自然也是反對的。
他們反對的理由,也和他們的階級屬性,息息相關。
輝格黨在和平時期只容忍軍隊的存在,而他們作為名門望族和各郡地方勢力,以及資本團體,他們有信心控制住之前“買官團長所有制”下的軍隊,而將軍隊常備化,視作專制和暴政,認為任何國家都不應該存在常備軍,而應該由各郡名望組建各郡的軍隊。
輝格黨公開表示:軍官購買制,是防止保王黨叛亂的議會主權的保障。
這里面涉及到兩個東西。
一:軍官購買制,也就是團長所有制,或者叫“郡兵制”、“部曲制”。
二:主權在輝格黨控制的議會,還是在君主,也就是議會主權?國君主權?
這里的軍官購買制、團長所有制……如果在軍改之前,實際上也就不可能存在如今在直布羅陀駐扎的第20團,而是會以“某爵士團”、“某勛爵團”、“某紳士團”來命名。
花錢,買團長。以團為單位,組建軍隊,財政出軍械,基本的糧草,而團長出賞金、津貼、薪水等。
團長可以出售這個團內的中校、少校、上尉、連長等指揮官,一般來說,出的多,賺得多。
英語里,“連隊”和“公司”是一個詞。
那些買連長、營長的,相當于入股。包括戰場戰利品收益、以及“合法的團屬專營商業貿易權”的收益,自然是歸“股東”合理分配的。
輝格黨說,軍官購買制,是防止保王黨叛亂的議會主權的保障,這句話,當然是非常正確的。
單純從軍隊是暴力機關的角度看:漢靈帝重設州牧后,還有“保皇黨”嗎?主權可不是牢牢把握在“首相”的手里嘛。
當然,情況不同,但英國的地形,決定了一件和大順本質相同,但表現不同的事。
那就是,大順可以發展海軍,因為大順皇帝知道,戰列艦雖強,但卻無法陸地行舟。然而陸軍內部,清除劉鈺的影響,早已展開。
而英國,其地形決定了海軍是守衛利益的支柱力量,而陸軍則是決定島內政治斗爭的力量,共和、復辟、反復辟、天主、國教,一波又一波,托利黨和輝格黨都對常備軍充滿了戒備。
而顯然,這樣的軍隊,是無法適應燧發槍陣列時代的,也是無法在這個時代實現數千人投送的專業對抗的。對軍隊的種種限制,詹金斯耳朵戰爭中的南美遠征釀成歐洲最大軍事笑柄,由此引發了坎伯蘭公爵的軍事改革。
問題在于,坎伯蘭公爵是國王的親兒子,所以這種軍事改革,會讓議會派怎么想?
常備軍,是否意味著王權暴政?
常備軍改革,而且還是國王的親兒子提出的,這是想干啥?
再配上世子黨一派一直鼓吹的王權復古論,也著實不能不叫輝格黨們不安:世子沒了,王孫可是看博林布魯克子爵的那一套長大的,手里要是再捏著常備軍,不敢想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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