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但兩邊根本性的分歧并未得到任何程度的解決。
送俘虜回倫敦,這件事本身,可以有各種不同意思的解讀。
事情就是這么事兒。
不加感情的描述,就是“中法聯軍攻克了直布羅陀,把俘虜送還英國”。
但,做事,尤其是這種國家之間的外交與博弈,是不可能不加感情的。
送俘虜這件事,可以加上多種不同的含義。
可以是恐嚇:
聽聽這些俘虜們,經歷了怎樣的地獄般的三個月?聽聽這些俘虜們,是如何描述竄天猴所引發的直布羅陀火獄的?聽聽這些俘虜們,是如何評價大順最后用炮兵轟擊他們方陣的血腥?
也可以是示好:
我把俘虜送回去了,咱們之間可以和談了,我展現了我足夠的誠意;我把俘虜送回去了,咱們兩國之間可以單獨媾和了,神羅內的事你們以后別摻和了,我來當普魯士和奧地利的仲裁者,你們漢諾威的這個帽子可以扔了;我把俘虜送回去了,咱們之間其實真沒必要繼續打下去了,你的財政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了……
就像是后世的一些體育比賽一樣。
可以是單純的足球、單純的乒乓球的體育競技。
但也可能,某場球賽的結果,引發了一場死亡幾千幾萬人的戰爭;也有可能,一場球賽,引發了兩個敵對國家的外交破冰。
送還俘虜這件事,本身是單純的,但卻可以賦予許多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政治意義。
中法兩國的同盟,從一開始就存在著巨大的分歧。
只不過,在大順正式出兵之前、在大順的艦隊與直布羅陀擊敗了愛德華·博斯克恩的艦隊之前,法國無路可走,不得不和大順的外交官“相談甚歡”。
然而,一旦直布羅陀被攻克,中法之間的分歧,也就是關于“如何結束這場戰爭、戰后的條約怎么簽”的問題上的分歧,也就不可能再其樂融融、擱置分歧。
兩者分歧的根本原因,是中法兩國生產力的巨大區別。
這個區別……
簡單來說,以英國的《航海條例》為例。
是反對英國的《航海條例》?
還是反對英國的《航海條例》?
精煉后的重點,是反對英國?還是反對《航海條例》不管他是哪國的?
這個“重音”放在哪的區別,推廣開來,超脫狹隘的《航海條例》,就是中法之間關于戰后分贓的分歧所在了。
而戰后分贓的分歧,終究還是要看這場戰爭打到什么程度、以什么樣的狀態結束,才能確定最后和談的時候能拿到什么樣的條件。
大順的新學一系,是否理解大順到底想要什么?到底要干什么?到底需要達成什么樣的條件?
其實,他們是知道的。
雖然他們未必十分精通,亦或者他們未必能夠全然理解大順的諸多要求和條件其原因和目的。
但是,按照他們所接受的意識形態教育,只需要略加給他們一點提點,他們就能理解這背后的本質是什么——這個本質,是他們所接受的意識形態教育下的世界觀下的本質。
就是類似于“羊跪乳、鴉反哺”之類的事,不同的三觀和意識形態,所看到的“羊跪乳”的本質是不同的。
有的三觀,毫無人味兒:因為站著喝不得勁,所以跪著喝。為什么站著喝不得勁?因為小羊出生就長得高。為什么小羊出生就不小,而人出生還需要父母家庭照顧?因為羊這玩意兒沒有社會性,出生就可能被獅子餓狼吃了,小羊只能長的大一點再出生,所以出生就高方便跑,不然就得被吃了,長著長著就只能跪著喝奶了,要不不得勁,這就好比你沒有葫蘆瓢,那你在溪邊河水的時候不跪下來把嘴塞溪水里喝?
有的三觀,則溫情脈脈:因為小羊孝順,孝是天地至理,所以小羊也知道要跪著喝奶。
很顯然,大順這群新學一系的人,學的都是些“全無人味兒”的道理——這也就是大順的儒教保守派,用大順新學這群人做例子,攻擊顏李學派那一套由外而內狗屁不通的一個典型:你看,新學那群人,學的都是“藝”,而且六藝精湛。按你們顏李學派的說法,儒家是可以由外而內、從外部功法技藝催生儒家內力的,學藝、精通藝,那么就會體會儒家的真諦內核了。怎么他們這群六藝精湛的,練的內核一個個都沒人味兒了?
至于說,新學本身在大順并沒有那么大的阻力,則因為新學在大順傳統士大夫看來,是術,不是道。
不是諸子百家、楊墨邪說,最多也就是墨家的那些技巧、兵家的那些陣法。
是術,不是道。
而且,大順的新學本身有著大順開國之初建武德宮,搞均衡的底子。
在這個底子之上,大順的新學,似乎都只是在教技術、數學、幾何、算數、經濟這些“術”。
而劉鈺,也從未在新學里教過“我們要做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人才是好人、好公民”;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哪些應該做、哪些不該做……等等,全都沒教過。
他只是教了一些“經世濟用”之學。
這主要是因為,他的三觀覺得,這些東西本身就是意識形態的一部分,因為他相信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而大順的主流,則認為上層建筑是道、經濟基礎是術,所以對新學并不抨擊,因為這不涉及到和他們爭奪正統道統,因為新學不怎么教上層建筑。
具體點說,大順的傳統派的三觀,認為,甲、乙、丙……這是道統之爭。
而新學并不教乙、丙、丁,所以他們不是威脅,也不是主要敵人。
但新學的幕后黑手所相信的三觀,是甲、乙、丙,只是1、2、3在道德層面的映射,所以他不教甲乙丙丁、但是他卻教1234,并且堅信現在的甲的經濟基礎是1,所以他只要把1換成2,那么抽象的映射就自然從甲變為了乙。
他是要把甲干爆,變成乙。
但他不說乙是對的、甲是錯的,而是在悄悄把1變成2。
故而,在天朝內部,就拿抨擊顏李學派的“由外而內”這件事來說,傳統派的確拿著新學這批人做例子,但卻不是抨擊新學派,而是用新學派作為證據,來攻擊顏李學派,證明他們的由外而內的思想,是異端。
因為他們的三觀,不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所以他們不提防經濟基礎,只提防上層建筑。
那么,劉鈺在新學教的“經世致用”之學,都教了些什么?
基本上,他教的,還是老馬的那一套東西。
只不過,老馬的那一套東西,分成兩部分。
一部分,是資本主義這個玩意兒,是怎么來的。
另一部分,是資本主義這個玩意兒,是怎么沒的。
鑒于此時的經濟基礎,后半部分不用教,教了也沒有用。
所以,劉鈺只教一半。
或者說,只教“這玩意兒是怎么來的”這一半,甚至只是一小半兒。
而這一半關于“怎么來的”,這就使得新學一派,實質上有了自己的意識形態。
因為這一次大順參加歐洲戰爭、或者說大順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力,都是新學一派的。
不管是戰爭、談判、外交、還是貿易,都是新學一派在操辦。
所以,實質上,新學一派是有自己的意識形態、并且依據這個意識形態,對戰爭有自己的“本質”理解。
那么,只一半,是怎么說的?
原始積累的種種要素……是殖民制度、國債制度、賦稅制度、關稅保護制度、產業扶植制度的達成一體的綜合。
這些東西(殖民制度、國債制度、賦稅制度、關稅保護制度、產業扶植),都需要利用國家的權力。
利用積累起來的、組織起來的國家的社會力量,像溫室一般,保護助長著封建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化,并且像溫室助長一樣,縮短這個轉化的過程。
這種國家權力的強力,是一切孕育新社會的產婆。而這本身就是一種經濟力。
當然,劉鈺也只教這一半。
很多東西,他或者逆練,或者只說一半。
比如:
殖民制度,像溫室一般,促進著貿易與航海業的增長 比如:
專營公司、壟斷公司,是資本積累強有力的杠桿。殖民地為處在萌芽狀態的制造業,提供市場。
更重要的,是依靠國家的強力(如軍隊、艦隊、大炮、航海條例、緝私等),達成市場的獨占,引起加強的蓄積 在母國之外,由劫掠、奴隸化、殺戮等手段積累的財寶,都流回母國,轉化為資本。
在1648年,(先玩這一套的)荷蘭,它的漁業、海運業、制造業,都凌駕于其余國家。荷蘭共和國的總資本,恐怕比歐洲其他一切國家的總和還要多。
但是,劉鈺并沒有教這一半的后一半:1648年,歐洲一切其他國家的民眾加在一起,也沒有荷蘭的稅高、沒有荷蘭崩潰的小農的工作過度、遭受商業資本南洋兇暴的壓迫,以至于起義頻發。
既然話只教一半,那么實際上主導和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大順這邊的新學一派,當然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以李欗為首的高階軍官,或者說新學一派在軍隊、政界的代言人們,怎么看待大順參與的第一次世界大戰?
答案顯然易見:
以國家的強力,軍隊、大炮、火槍、軍艦、戰爭,來像溫室一般,保護助長著封建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化,并且像溫室助長一樣,縮短這個轉化的過程。做時代的產婆。
新時代什么樣?
他們眼里的概念,卻又是片面的、純粹生產力角度的:機器生產、布匹有的是、鹽有的是、白銀積累、商品糧價穩定——簡言之,即,特殊性和地理優勢與先發優勢的“純粹生產力視角”的松蘇模式,在天朝推廣。他們眼里,并不涉及上層建筑和政治構建。
請:m.gdbzk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