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反動激進這些東西,是有個中軸的,這個中軸在隨時代和現實不斷移動,導致區分起來不能刻舟求劍。
托利黨是反動派,因為他們是地租得利者,并且支持王權復辟。但他們如果在大順,就是保守派;而此時大順的反動派,是那些試圖瓦解帝國統一市場、退回井田舉薦制、再封建的復古派儒生。
皮特在這里,被劃分為保守派,維系現有體制。理所當然的保守派。
雖然他的作為,在英國被托利黨和輝格黨主流轟擊,說他在踐踏傳統,實際上他才是傳統的守護者。
因為他知道,英國的“傳統”——如果把英國這些年富庶強盛的原因歸結于“傳統”這個神奇的概念的話——那么他的做法,的確就是在維護傳統。
當然,格倫維爾看的那篇文章,那篇已經在英國引起軒然大波的文章,措辭還是很諷刺的,而且夾雜了頗多的人身攻擊。
說在不久的將來,皮特,將被走私販子、壟斷專營商,塑成神像,頂禮膜拜。
在這篇文章里,討論了消費稅的問題。
說皮特反對消費稅,但卻并不反對航海條例和對每艘商船征收的航海稅。
那么,他這種對消費稅的態度就很可笑。
對蘋果酒加稅,被皮特認為是損害了人民的利益。
那么,對一艘裝滿了蘋果酒的船,加稅,就被皮特認為是英國強大的基礎。
那么,對蘋果酒加的稅,最終是英國人掏錢來支付的。
為裝滿蘋果酒的商船加的稅,難道是船主支付的嗎?
由這個邏輯衍生出來,就是說,支持《航海條例》的,要么是有壟斷專營權的貴族和大資本;要么就是有走私渠道的走私販子。
而皮特向來以“大平民”自居,自然不是大貴族。
由此可證,皮特眼中,“走私販子”等于“平民”;甚至,只有走私販子,才算是平民。
這篇文章主要是用來人身攻擊、煽動不滿、唆使愛爾蘭人、蘇格蘭人、北美人、猶太人,天主教徒、正常的不做走私貿易的清教徒和圣公宗教徒,一起反抗英國的。
但在煽動之外的邊角料,還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皮特在守護舊時代,是個大保守派,對于嶄新的時代一無所知,只是將過去的經驗當做金科玉律。
這里面當然夾雜了不少的私貨。
比如諷刺英國的政策,因為“保護的太好了,所以賺錢的工場主都沒有動力去提升技術,被時代甩開是必然的”云云。
當然,這話這時候說,就是屁話。
因為道理說不出毛病,誰也不能說這句話,在完美世界里是錯的。
但要是英國在1800年之前就不去保護了,升級技術是不太可能,直接被“五分之一勞動力價格的印度”打的紡織廠全部倒閉、商船航運業被荷蘭錘到全部破產倒有可能。
雖然,實際上,其實大順現在玩的這一套,和英國玩的這一套,本質上是一樣的玩意兒,但是皮換了,看著就大不一樣。
往大了點了說,這就是大順內部爭論“做天子”還是“各管一攤當霸主”的區別。
其實,本質都一樣。
只是,說出來不同。
當霸主的意思,是沒有世界的“禮法”,或者禮法本身就是“兵強馬壯者自己圈地”。
你西班牙管好南美那一片、好望角以東歸大順、英國管三島加勒比再加十三州、法國管法國加勒比加拿大西非。
自己家的后院,誰也別伸手。
大家玩的都是一套東西,都是把《航海條例》本國化:只有本國的船加本國的船員,才能在自己的帝國圈里貿易,其余人來了就打;各國的貿易品都是本國自己產的,往各自的帝國圈里賣。
而當天子的意思,是搞出來一套“禮法”,把殖民加上一層神圣性。
為什么說大順現在搞得這一套,和英國搞得這一套,本質上沒有區別,只是表面有區別的原因,便是因為此時東西方工業品生產效率和人工成本的巨大差異,導致的大順可以舉著“禮法”而不傷自己。
比如說,英國33年的蜜糖法案,根本原因是啥?
是英國的蜜糖,比西班牙和法國的價格要高。而英國這么多從事種植業的,蜜糖壓根賣不出去,所以出臺了法案,對非英國生產的蜜糖,增加高額關稅,從而迫使本國生產商、釀酒商等,使用本國種植園的糖。
又比如英國的呢絨,其實生產效率和成本,都不如愛爾蘭。但是愛爾蘭沒有軍隊能夠保護自己,所以英國以法律禁止愛爾蘭生產呢絨。如果搞自由貿易,那么愛爾蘭的呢絨就要讓英國很不舒服。
為什么說大順特殊,就特殊在,大順的邏輯和英國的殖民邏輯是一樣的,只不過因為大順的人力成本、生產效率擺在那。
所以大順可以大肆抨擊英國的貿易保護制度、關稅制度、航海條例。
大順如此“進步”地支持自由貿易,不是因為大順真的相信自由貿易,而是因為就算放開自由貿易,你的貨也賣不進來,哪怕一分關稅都不收。
本質上,都是“讓勢力范圍買本國產的商品”。
表象上,則是有的需要武力、軍艦、法律、行政;有的則是單單靠成本、質量、生產效率。
所以這就導致,在表象上,看起來大順和這邊很不一樣。
于是,明明是最保守的、保守派真正大本營的大順,就可以偽裝成在經濟上最激進和最進步的。
并且可以站在制高點上,沖著英國一通嘴炮輸出。
當然,這不是大順最讓歐洲難受的地方。
真正讓歐洲難受的地方,在于大順選的這個時間點。
劉鈺對皮特的評價不高,原因是劉鈺覺得皮特仍舊把未來,賭在了蔗糖、煙草、鱈魚上,這是從過去的經驗得出了結論。
而英法之戰,爭奪的焦點,也是加勒比海上的那些島嶼,尤其是巴巴多斯、瓜德羅普這些產糖島。
也就是說,歐洲的工業革命還未到來的這個時間點上,歐洲的“工業資本”距離成為統治階級,還遠得很。
而此時真正有重大利益的、并且擁有話語權的,還是舊時代的那群人。
也就是,以煙草、白糖、酒、蜜糖、鱈魚等等這些東西發財的那些人,是最有影響力的資產者。
偏偏,大順賣魚嗎?
不賣,因為大順要是從黃海撈魚,跑到歐洲來賣,褲衩能賠進去。
同樣的,大順不賣白糖、不賣紅糖、不賣甘蔗酒、不賣煙草、不賣羊毛、不賣玉米……
當然,大順賣茶葉和瓷器這些奢侈品,但問題是這玩意兒大順賣,對買方來說,還是東印度公司賣,有區別嗎?
所以,大順這邊叫的最歡的口號,實際上英國固然有反對的,但說到底還是支持的或者不置可否的占大多數。
雖然這一次從歐洲打到美洲、打到馬尼拉、打到印度的戰爭,可以算作第一次世界大戰。
但是,這和歷史上的那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邏輯還是不同的,那一次是以消滅對方工業能力和過剩生產力為目的的屠殺。
這一次,則是大順要將歐洲的工業資本,扼殺在“即將破繭之前”。
靠賣白糖、養牛、養羊,可以成為發達國家嗎?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比如后世歷史上曾有個發達國家叫阿根廷,那時候的地理課本還專門介紹“南北國家”的區別,特別強調阿根廷是“北方國家”。
賣糖的海地之類,也曾很富裕。
所以,其實大順如果真的要在貿易上取得突破口,其實壓力并沒有那么大。
因為受影響的人確實不少,但也不至于到工業化之后全面受影響的地步。
既然皮特把原始積累當做目的而不是手段,那么同樣也得感謝英國之前的殖民地政策,為大順培養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市場。
一個被消滅了紡織業的愛爾蘭、一個被航海條例遏制在工業破繭之前的北美、一個本土消滅了自耕農小農經濟的英格蘭。
準確來說,如果大順真的拿到了自由貿易。
十年之內,英國包括北美這一代人的感受,將是“生活水平提升、生活成本下降、手里的白銀更值錢了能買到更多的消費品”。
并且,這種生活水平提升的感受,將是實打實的、實實在在的。
至于以后,那是以后的事。
只不過,暫時來看,這種變化,和過去不一樣。
保守派是最怕變化的。
有時候,未必是理性的怕,分析出變化帶來的壞處一二三,然后擔心變化。
而是保守派本身,在感性上天然害怕改變,他們更熟悉過去的模式,比如英國此時的這種以海關消費稅和土地稅為主要稅收的現狀,發生了變化。
格倫維爾之所以要拿這篇文章來說皮特,也是因為他覺得文章里說的東西好像是有道理的,而皮特之所以如此警惕是因為皮特的保守。
當然,關于自由貿易的討論,在英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皮特聽到這篇文章里的說辭,以及對他“保守”的評價,不屑地問道:“如果,中國的商品真的涌入,那么我們的稅收從哪里來呢?”
格倫維爾則按照文章上的說法,回道:“現在大量的收入,不也是來自于壟斷貿易權和關稅、茶稅、糖稅嗎?”
“而實際上,之前東印度公司不是也論證過,如果降低茶稅,使得大量的喝走私茶的人,喝了關稅茶。雖然在單位關稅上下降了,但是在總體稅收上是增加的。”
“中國的商品涌入,我們也不是不可以征收關稅。只要一定數量的關稅,就可以保證政府的財政收入,甚至可能增加財政的收入。”
格倫維爾說的那些東西里,關于東印度公司的論證,是在鴉片案和教案爆發之后,劉鈺威脅東印度公司逼東印度公司投資印度趕走法國時候,東印度公司向劉鈺提出的一個愿景:即他們會在國內游說,降低茶稅,提高英國的茶葉消費量,從而擴大東印度公司和大順之間的貿易額,請求劉鈺不要像對付丹麥人或者葡萄牙人那樣,封閉商館斷絕貿易。
皮特又問道:“這會導致大量的貴金屬外流,難道這也是好事嗎?”
格倫維爾點點頭。
“那篇文章說,保守主義者,總是把一些現狀當做必然的道理。文章上說,重商主義一定是對的?還是因為大家一貫如此,所以被保守派認為是對的?自來如此,便對嗎?”
“文章上說,對英國來說,白銀外流,其實是一件好事。”
“因為,白銀本身不是財富,只是財富的等價物。最終還是要變成糧食、布匹、糖、茶、玻璃、酒這些東西的,只是個流通的媒介。”
“如果英國白銀外流,那么人力成本就可以降低。比如對土地貴族而言,原本需要支付12先令每周的工資,才能讓在上面勞作的農業雇工維持生存,有錢去買衣服、吃的、穿的、用的。”
“而如果白銀外流,那么,只需要支付8個先令的工資,就可以讓他們維系和原本一樣的生活水平。”
“同樣的道理,大量的白銀外流,可以讓英國從‘被關稅保護的錯誤迷宮中找到正確的方向’。才能確定,到底什么才是英國真正有競爭力的產業,才可以為英國的發展真正的指路。”
“文章上說,蘭開夏、曼徹斯特等地的紡織者,都是一群‘被英國關稅保護的巨嬰,他們應該被消滅,英國才能更美好’;‘應該像驅趕失地農民一樣,把他們驅趕到礦井、玻璃廠、種植園,而不是享受著英國關稅帶來的保護,使得他們成為一群無能的、被時代甩開的人’。”
“所以,白銀外流,對英國來說,是非常有利的。以后的100英鎊,相當于現在的500英鎊,所以雖然白銀在外流,但英國的財富是增加的。”
“當白銀外流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即便不需要航海條例,那么殖民地也會用英國的產品,因為相較于他國更加便宜。”
說完,格倫維爾笑了笑。
“我或許并不怎么相信,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很多人相信。”
“而且,這個辦法,確實可以給我們一個體面和平的可能——如果中國人是因為貿易而開戰的。你我都知道,因為印度方向的刺激,這個理由很可疑。”
“以及,更重要的,這個辦法,可以真正緩解擠兌國債的狂潮,至少,可以讓政府給出一個兌付國債的方案。即用將來的關稅,來兌付這一億五千萬英鎊的債務。”
“皮特,你應該清楚,回不到過去了。如果要回到過去,不只是要守住海峽,更是要在北美、加勒比、西非,投入更多的兵力。”
“以及,東印度公司從1620年被荷蘭人擠出東南亞后,就在印度、波斯等地經營的這一百五十年的投資。”
“保衛海峽,并不能回到過去。而我們是沒有能力,反推回印度的。”
“既然已經不可能回到過去,那么一切按照過去的思維去考慮戰略的你,必須要做出改變。”
“我,或者說,我們,希望你能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和平、漢諾威、北美、關稅、國債問題的提案。呈交內閣討論,并為我們可敬的新國王獻上他成為國王的第一份來自議會的‘禮物’。”
皮特揣摩著格倫維爾的措辭,冷哼著疑問了那個詞。
“我們?”
“對。我們。”格倫維爾毫不猶豫,重申了“我們”這個單詞,顯然,這個“我們”并不包括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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