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荷蘭人做中介當二道販子賺了一筆之后的價格,不得不說,大順船上的茶葉價格是相當實惠的。
只論茶葉的話,也看得出來,大順這邊的商人比東印度公司厚道多了。
東印度公司其實拿不到啥好茶葉。
說句不好聽的,大順這邊的國情,國家扶植的西洋貿易公司也是做茶葉貿易出口的,真正的好的、或者性價比高的茶葉,能讓英國拿到?
武夷茶品質當然不錯,但相對于大順那五花八門的茶葉家族來說,終究還是品類太少。
而大順這邊,伴隨著對外貿易的發展,也在積極地改進茶葉的滋味。畢竟大順這邊此時擁有絕對壟斷地位的茶葉制作技術——總不能說搓茶葉不算是科技。
針對歐洲人的奇葩口味,里面有些加了一些肉桂粉、有些則是發酵出桂圓味、或者是增加了一些伴隨航海發展而普及的檸檬之類的調香。
大順這邊比較高端的是綠茶一族,歐洲這邊更喜歡一些發酵茶,這是兩邊審美風格的差異。
除了這些特殊加工的茶葉外,這一次商船還帶來的科技革命的產物,大順第一種蒸汽機參與制造的加工茶。
這種茶都被切碎成了茶葉沫子,和歷史上那些后期八旗廢物們喝的“高沫兒”不一樣,這玩意兒就是一種“低沫兒”。
品質低,反正茶葉都切碎成粉了,至于用的多大的葉子,那就天知道了。
不怕運輸損耗,都已經是茶葉沫子了,封包之后,運個幾萬里到歐洲美洲,也不用擔心壓碎。
量大、口味重,因為里面可以摻雜一些奇怪的香料沫、或者水果干、果皮調香之類的東西。
價格當然也低。
這主要是之前英國的狗屎政策,以及荷蘭當二道販子賺差價賺的,一斤最普通的武夷茶在北美能賣大約七八錢銀子。
雖說這邊賺得多,地也多,基本不愁吃,但要說買一斤茶葉就得小一兩銀子,那也不是誰都能喝得起的。
大順下南洋之后,其貿易思路就與荷蘭不同。荷蘭是為了壟斷,寧可砍樹,也不提升產量;大順走的方向,則是薄利多銷,因為大順的原始積累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就是要創造更多的產業,容納更多的人脫離租佃種糧體系。
這種蒸汽機運用后的茶葉沫子,就是在這種思路下出現的,價格低到了可以確保徹底把咖啡打死的程度。
而高端一些的,又不是沒有,也不會被有錢人歸結于低端消費。真想買,別說七八錢一斤,就是七八十兩銀子一斤的茶葉,也不是沒有。
有著官方身份的大順這邊的隨船貿易大使,在請漢考克等一眾北美商人品茶之后,又贈送了他們一些大順這邊也算是比較不錯的綢緞,便試著傳達了一下上面交代給他的真正任務。
在唆使北美的商人集團來這邊集會之前,貿易大使還是按部就班地講了一下劉鈺之前一直在歐洲嚎的那套關于自由貿易的理論。
現在,走私在北美甚至蘇格蘭英格蘭,都是被道德認可的“無受害者犯罪”。
那么,距離更近一步,把低關稅貿易賦予一種神圣性的解釋,那就很簡單了。
也就是說,在道德層面,之前是“灰色的”,至少內心還是有些嘀咕的;而現在,是要把“灰色的”,涂抹上一層圣光,變成神圣的。
這就是辯經的意義所在。
經書不換,一些行為,自己心里也嘀咕,這么做對不對啊?
換了經書,同樣的行為,自己便可昂首挺胸,理直氣壯,我做的是對的、妨礙我的人阻礙我的人是壞的。
三十年戰爭和宗教改革,只是解決了天主教禮法的一部分桎梏,為發財光榮打下了基礎。
而新的貿易理論,則是為他們現在要做的這種事,找到合法性依據。
否則的話,像是波士頓傾茶事件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因為經書這邊沒辯明白,一直到1834年之前,美國這邊都是刻意淡化和避開傾茶事件的,甚至沒有“波士頓傾茶”這個專有名詞。因為這涉及到毀壞他人財產、私有財產是否神圣的一些東西。
直到經書圓滿之后,才開始大肆宣揚。與之差不多同時出現的,還有五月花神話。
至于現在,從此時的樸素道德層面上說,大順和英國正開戰的。
這類似于大明末年,明朝商人跑到遼東去給后金賣糧食。總歸在樸素道德上,還是需要一點經書來解除心理障礙的。
雖然說,這些人既然來了,來都來了,就沒必要既當又立了。但若能立起來,總是好的。
貿易大使切入的角度,是以儒家的民本思想為切入點的,順帶著批判了一下英國這邊的貿易政策。
他們學的那一套,都是冷冰冰的東西。而他們嘴里說的這一套,都是充滿了人味兒的道理。
雖然他們學的東西,批判點說英國的貿易政策,是把原始積累作為目的而非手段來批判的。目的自然是給他們灌輸,原始積累之后要塑造工業資本家的概念。
但從他的嘴里轉述出來、說給漢考克等北美商人的時候,則是溫情脈脈。
“從我們的觀點來看,貴國政府的貿易政策,無疑是一種以‘國家’為主體的哲學所衍生出的觀點。”
“貴國政府關注的點,是征收了多少稅、賺了多少錢為目的的。”
“從克倫威爾時代開始,一直到法國的科爾貝爾,他們在制定政策的時候,只是以國家為主體來計算的——只需要一個會計,算一算今天以國家為主體,進入我國了多少白銀、又流出了多少白銀。只要進入的多、流出的少,那么就是對的。”
“我們是向來反對這一點的,我們從不計算進入多少、流出多少。因為,天朝這邊,以民為本,是一種一百姓、民眾為主體的哲學……”
“比如商品,我們更關注,我們所研究的‘主體’,能否喝到足夠的茶葉?能否吃到足夠的鹽?能否穿上御寒的棉布?”
“這個哲學的‘主體’的區別,就是現在中英兩國貿易上分歧的根源……”
他是滿嘴胡扯,侃侃而談,卻說的漢考克等人連連點頭。
大順不關注進入了多少白銀、流出了多少白銀的唯一原因,是因為大順根本就沒有“逆差”的機會。
人的思想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從明朝開始,中國這邊就完全喪失了出現“逆差”這個概念的環境。
而伴隨著貿易的擴大,大順這邊有了順差、逆差的概念。問題在于,在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逆差的貿易體系中,去關注進入了多少白銀、流出了多少白銀,這壓根就是無意義的。
因為現實就是如此。
大順的關稅很低,只對鴉片之類的貨物嚴禁進口;因為宗教問題對宗教物品嚴加管制。
其余的,壓根也真的沒有什么關稅保護的具體政策:英國的呢絨賣不進大順,不是因為大順加了關稅,而是因為賣不出去。
貿易大使心里明鏡一般,他很確信,要是歐洲的布有一天比大順的布便宜了,他絕對支持擴軍開戰,切斷貿易。
但正所謂,同樣的謊言,由不同的人說出來,聽眾聽來,完全不同。
這番話,要是法國人說的,漢考克等人肯定得在心里臭罵,扯犢子。
但由大順這邊的人說出來,那就換了一種風味,聽起來好有道理。
就像是此時歐洲經濟學家正在進行的那個爭論一般:利息降低,是經濟發展的因?還是經濟發展的果?
而大順現在所能跟進的類似迷魂陣,便是:自由貿易,是產業優勢的因?還是產業優勢的果?
貿易大使心里有自己的答案。
因為大順的海關,這幾年正忙著給對日出口的生絲增加高額關稅,今年的新政策是日后嚴禁孟加拉的生絲進入日本。
但是,大順鼓勵絲綢、成衣、制成品等,大量進入日本。
至于這是不是自由貿易,貿易大使心里還是很清楚的。
如今說出來,自然就是借助此時歐洲的中國熱,把果,說成因。
這也是大順新學一派的精英們,一直試圖在構建的一種東西。
雖然他們可能不是很能總結歸納出來他們要構建的東西到底是啥。
但以后世的話語體系,其實就是:把一些伴隨著生產力發展而必然出現的新生產關系、新道德、新貿易理論,這種普遍的東西、由經濟基礎改變而必然跟著改變的與之前不同的上層建筑,塑造成民族特有的,并綁定上民族的記號。
把一個工業先發之后,必然要喊的“自由貿易”,變成“民族傳統”的東西,對外宣傳。
并把“自由貿易是產業優勢的果”,扭曲成“自由貿易是產業優勢的因”。
現在來看,這是卓有成效的。
伴隨著啟蒙運動“借東諷西”的春風,早在劉鈺造訪阿姆斯特丹煽動政變的時候,就一直在扭曲這個問題。
回避了物價革命的白銀通脹傳導、回避了人多地少下的人力成本、回避了兩千年積累的手工業優勢、回避了漢朝就完成了英國農業革命水準的農業革命和熔爐鐵等關鍵技術等等、等等。
開口就是因為大順的體系是自由貿易體系,所以大順的產業發達,能往歐洲賣扇子、茶葉、瓷器、絲綢、棉布等等、等等。
這一套話術,貿易大使聽的多了,更是直接張口就來。
當然,這是在大順的戰略是要瓜分北美的大背景下的。
否則,如果是為了把英國拆碎,那么這一套話術直接就是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所衍生出來的:英國把東印度公司和英格蘭國教徒大商人看成腹心手足,卻把你們北美看成是土芥。
并且很容易就可以從《航海條例》和之前的北美鑄幣問題上,直接把這個問題引開。
只不過,顯然,貿易大使現在執行的戰略,是要搞妥協拉攏,而不是引爆矛盾,話鋒稍稍一轉,就把這個問題輕罪化了。
往重了說,茶稅法和糖稅法,就是保東印度公司不保十三州、保西印度種植園不保新英格蘭釀酒商。
往輕了說,就是英國的“貿易哲學”傳統導致的貿易政策犯了點錯誤。天朝這邊派了點軍艦,來和你們的國王講講道理,很快就能說通了,他很快就會知道自己犯錯了。犯了就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