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方金融資本之間的對抗,倒也不是沒發生過。
之前大順下南洋,就搞崩過阿姆斯特丹,一群人自殺的自殺、喝藥的喝藥。
現如今,大順也不是沒把倫敦的金融市場搞崩。國債崩了、東印度公司崩了、西印度商會還能撐多久取決于大順明年能派多少船帶多少貨。
這都簡單,因為大順可以直接下場解決。
但北美的事,不是大順能直接下場解決的。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大順現在還在荷蘭賣國債呢。
大順可以打壓東印度公司、甚至當初可以坑的荷蘭坑出了第二個災難年。弄完之后,荷蘭該買大順的國債,照樣買。
但是,大順不能支持欠債不還。大順要是支持北美不還債,歐洲也就沒人敢買大順的國債了。
再說了,大順得拿出多大的籌碼,能把北美欠的將近兩千萬的債,說紙幣平了英國那邊就能答應?
談判,是要互相拿籌碼的。
英國要是就不認紙幣,大順是沒本事逼著人鼻子認的:因為,你貸款你是有抵押的,沒錢還,拿土地種植園償還啊。
真要走到那一步,北美肯定還是要亂的。
但大順不想北美現在就亂。大順知道北美這邊有矛盾,但矛盾引爆的點,是大順準備開發西海岸金銀礦、且已準備充足的時候。
提前把矛盾引爆了,到時候想要引爆矛盾的時候,怎么找?
現在是積攢著“小生產者所有制、墾殖本土資本,與英國殖民資本”之間的矛盾,等待合適的時候炸開一個窗口期,為大順的西海岸大移民挖金狂潮造出來時間。
況且,大順想要北美的市場、想要北美的金銀。
而北美東海岸沒有金山銀山,想要金銀,現在必須得依靠南部種植園產業,從歐洲把金銀吸到北美。
北美的經濟格局,是很明顯的。
因為《航海條例》的存在。
所以北部地區的手工業,在保護之下,已經發展起來了。
棉布茶葉什么的,大順可以運來。
而如酒水、牛馬、鐵、木料、桶、船之類的東西,是北部州提供的。
南部州現在是香餑餑,靠著種植園從歐洲吸回來金銀。
北部州依靠這些手工業,再把南部州的金銀吸到北部州。
南部州的種植園業,是大順在北美賣茶葉、賣棉布、賺金銀的基礎。缺了這個環節,北部那群人就真的只剩下紙幣了,大順要一堆只能買包米、小麥、朗姆酒的紙幣,有個卵用?
打完這場仗,就要到大順急速發展的時期,好容易搶下來的歐美市場,正需要為大順的工業起步提供資金的時候。
大順是真不想讓歐美這么快再打起來,最起碼弄個二十年的和平吧。打仗嚴重影響大順這邊賺錢,也嚴重影響大順的工業起步,起到一半資本不足就操蛋了,尤其是大順現在正準備搞幾個大項目,比如修鐵路和修運河。
是以,怎么解決北美的貨幣問題、解決紙幣問題,這就是一個保證歐美二十年和平的另一處關鍵。
貿易大使將自己的困擾說完,愁眉苦臉。
他自覺這個問題難解。
不想李欗卻哈哈大笑。
“當真是書生氣。你看看那是那是什么?”
說著,他伸手指了指正在港口泊靠的戰艦,和在那操練的士兵。
貿易大使不解,但還是回道:“軍艦和士兵。”
李欗拍手道:“然也,要不怎么說你書生氣呢?經濟問題,貨幣問題,誰說一定得用經濟手段解決?興國公鹽改、廢運河走海運,是靠純粹的經濟手段?還是帶著兵鎮壓了鹽工鎮出來的?”
“此事根本很簡單嘛。”
“你不就擔心南部州的那些種植園,因為不想還債,所以準備分離起義,到時候造成十三州大亂?又擔心咱們一走,法國人巴不得讓英國失血,只怕也會借機鼓動?”
“墨翟言:兩害相權取其輕。若有兩害,一個是剁你手指,但剁了手指就能把保存手腕;另一個是直接剁你的手腕。如此兩害,相權之下,則剁手指即為利。人皆取利,故兩害相權取其輕,是與人之求利的本性相應。”
“現在南部種植園,只有一害,那就是欠了錢不想還錢。”
“所以,你琢磨了半天,書生氣之下,便不知道這件事怎么解決,才能讓南部州不亂。”
“然而,只要我們再加上一害,一大害,兩害相權之下,我可保證南部州親英如故,不敢造次。”
貿易大使順著李欗指向的軍艦、士兵方向看了一陣,若有所悟,心說自己設想解決問題的方式,著實都是只靠經濟學問。然而現實并沒有經濟學問完美運行的地方,似乎經濟問題,倒也不必非要以經濟手段破解?
李欗見他還是思索,便道:“此事簡單。我派人去那邊,攻兩個種植園,解放一批奴隸。然后在割取一處小島或是無人之地,做奴隸解放墾耕之處,就在南部州的旁邊。”
“他們保準老老實實還債,生怕英國人真的放棄他們。”
“你看,這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一邊是還債。”
“一邊是和英國鬧掰了之后,咱們可能會救濟種植園奴隸,皆賜予其良民之身。”
“選哪個?”
“沒有兩害,你手里的兵、軍艦是干啥的?沒有矛盾,那就制造矛盾;沒有兩害,那就造出兩害讓他們選。”
“造出來兩害,他們就不得不兩害相權取其輕。墨翟的話,還是有道理的,只要你會反著用、逆著練。”
“你以為當初本朝為何不早早去打準噶爾部?非要誘著準噶爾部去打漠北漠南蒙古?”
“還不是,讓蒙古自己選,是效忠天子做守土之犬、還是被準部吞了人口牲畜,這兩害其中選一個?沒有兩害你就想辦法,再弄出來一個啊。”
“或者說,你想想,本次出兵,以及更早之前,興國公緣何非要和法國搞人參貿易?為何專門派人去宣講,說這西洋參不是南洋來的,也是苦寒之地長得,非有熱地性寒之說,而至西洋參打的高麗參苦不堪言?”
“不也是一樣的道理嗎?北邊有個法國,他們想自立的心思,便要大減二分。南邊再加個解救奴隸,便要直接減八分了。”
貿易大使聞言,久久無語。
心里覺得,好像不太對。
可仔細想,又實在說不出哪里不太對。
自巴哈馬會面之后,貿易大使絞盡腦汁,就在以經濟聯系琢磨北美十三州和英國如何保持聯系、拉攏一部分壓死西進派的事。
哪曾想,自己想成了一團亂麻,在李欗看來,就是派幾艘軍艦,襲擊種植園,搞個解救奴隸的大新聞這么簡單……
許久,李欗才道:“昔日,興國公以粗鄙之語說過一個道理。莫做舔犬,上趕著不是買賣。叫別人來求你,而不是你去求別人。”
“你既談經濟,那我問你。上一次英法在北邊打仗……就是興國公在印度支援杜普來克斯兩條軍艦、讓法國教官開著軍艦去印度的那事,為什么叫人參戰爭?”
“你想想,為什么英國政府這一次非要往北打?他們想要什么?”
“或者說,這北美十三州的膏腴之地、遍地良田,對英國國內的朝臣士紳,有什么用?他們的朝廷,能從十三州收到一分錢嗎?”
“若只談經濟,本朝管控對日貿易、當初興國公叫日本開關,竟然還要組建東洋貿易公司,非要強制買大船、養水手,否則不得貿易。按說這就不對,應放開管控,如此產業才能大發展。可為什么當初興國公非要管控對日貿易?”
“道理是差不多的。英國政府非要往北打,那是因著他們盯上了人參、貂皮。而且,這玩意兒,是真能控制的,是真能把錢收到國庫的。因為,東印度公司壟斷著往本朝的貿易,若把法國趕走,難道本朝真的不要人參貂皮?”
“十三州再膏腴,錢一分也收不上來,那就英國政府而言,便無意義。”
“好了,現在,本朝力挺法國,卡住西北人參貂皮產區,英人不可能奪到手了。”
“關稅又收不到、糖稅法收了二十多年了一年收個幾百兩銀子、那馬里蘭的總督七年都沒領到薪水因為本地無法征稅……”
“那我問你,如此,對英國政府而言,十三州值錢?還是巴巴多斯那個小島值錢?”
北美和巴巴多斯,哪個值錢?
這看起來,似乎是個頗為玄幻的問題。
但實際上,此時對英國政府而言,別說十三州,就是十三個北美,只怕也未必比一個巴巴多斯值錢。
聯想到剛才李欗說的“舔犬”之言,貿易大使恍然大悟道:“殿下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在北邊幫著法國站住腳、在西邊資助印第安人、在南邊攻下兩個種植園嚇唬他們。”
“屆時,是英國不想要十三州?反倒是十三州要主動去舔英國,請求英國駐軍、征稅、以護其周全?”
李欗點點頭,緩緩道:“此地膏腴,但是征不上來稅,對朝廷而言,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昔日興國公最懼之事,便是下南洋后,英國立刻拆了東印度公司,放棄印度,驅虎吞狼,挑唆中法。而其取代荷蘭,做東西方貿易之中轉者。真要那樣,你我今日如何還有機會在這里?”
“今日,萬一英國朝堂,竟有力挽狂瀾之輩,主動放棄北美,叫十三州給法國放血,又將如何?屆時,英國一分錢不用出、一個兵不用派,這十三州就會自己征稅養兵去和法國人打、去搶地、搶人參……慢慢給法國放血。”
“到時候,法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英國本來就在北美收不到錢,這就等于一分錢沒花,造出來一個盟友。”
“雖說興國公對英國朝廷頗為不屑,以為皆蟲豸也、不足以論政治。然而,焉知西夷無才,不會來個真正有宰執手腕的人,真做出這等有膽魄的決斷?”
“自由貿易事,那是本朝本來就要施加給英國的壓力。為此,給北美這群人做個順水人情,自無不可。但別的嘛,軍艦即可解決,何必竟要幫他們建起政府,還要教他們發鈔發幣?乃至于教他們,不收稅怕是不行的這樣的道理?”
“我今天解放三千奴隸,他明日便要哭著求英國議會不要放棄他們。”
“你看,此事不就解決了?到時候,航海條例已碎,賣幾年煙草什么的,這銀子不就夠了嗎?貨幣不就解決了?”
“天下事,變則通。然而,變的難點,不在于如何變、也不在于變成什么樣。而在于……如何過渡。此事最難。”
“所以只要過渡過去,三五年內,南部州的種植園放開貿易,便足夠賺回來金銀,完成過渡。”
“過渡之亂,有種植園主支持鎮壓、有大商人支持鎮壓、有工場主支持鎮壓,那便不叫亂。只要莫讓這些人都反即可,不是說一點亂都沒有才行。”
飯團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