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變了,不只是說火器時代來臨,火藥把封建武士軍功地主那些玩意兒的底層邏輯,炸了個粉碎。
還有一層更深的含義。
那就是,生產力在不斷進步。
如宣言里所言: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料想到在社會勞動里蘊藏有這樣的生產力呢?
也即是說,從現在開始,生產力的爆發,將不再是鐵器牛耕時代的停滯、甚至數百年、上千年都沒有太大的發展。
而將可能是指數增長的,前所未有的。
于是。
封建時代,因為生產力也就那樣了,數百年幾乎不變,也基本看不到變的可能。
所以,封建武士、騎士、教士、生員等的那種“以一敵百”的統治,是可以維系下去的。
而現在,生產力在繼續膨脹。
所以,那個一桌菜、一百桌人的比喻,是有解決之道的。
即:菜,會越來越多,最終,肯定能讓這一百桌人,都坐到桌上吃飯。
但是,哪怕是光速呢,那也不是無限快,到一個地方也是需要時間的;哪怕是玩游戲的閃現呢,也得有個CD機制,不可能無限閃,瞬間抵達。
大順的問題,在于:
現在只有一桌菜。
新學派確信,前途是光明的、未來是美好的,將來一百桌人,都能上桌吃菜。
但……從一桌菜,到一百桌菜的這個過程,咋辦?
或者說,咋過渡?
理論上,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第一步,讓所有客人相信,菜會越來越多,將來肯定能擺滿100桌的,大家都能上桌吃飯。
第二步,那99桌的人,一人發個窩窩頭,先啃著。啃出來一桌、坐一桌。直到最后一個啃窩窩頭的,也能上桌吃飯了。你們先啃著,我保證先上桌的,也不來搶你們的窩窩頭。那你們就別掀桌了唄?
這里所謂的“一人發一個窩窩頭”,就是“均田”、“限田”。
為啥一定要一人發個窩窩頭?
道理也很簡單。
你不發窩窩頭,甚至還要把桌上的窩窩頭都搶走,那99桌人,就會直接掀桌。
就還是那句話。
帝國主義,在資產階級的革命范疇內的可恨之處,不在于小農破產、小農經濟崩潰。
對資產階級革命而言,本國的小農經濟瓦解,本來也是他們自己的任務。這點事都干不成,怎么能成大事?
帝國主義,在資產階級的革命范疇內的可恨之處,在于讓本國的資產階級,發展不起來。
新民革命,是資產階級革命。是因為本國的民族資產廢了,支棱不起來了,不得已,別人扛大旗。
現在的問題,是大順的本國的民族資本,支棱起來了。不但支棱起來了,而且支棱的非常厲害,支棱到西非奴隸貿易的“布之哀傷”,都不再是印度布,而是松蘇布了。
那么,伴隨著蒸汽機的運動、火輪船的啟用。
如果不管,松蘇的先發優勢,沿著長江航道和火輪船的運輸能力,湖北的棉紡織業,直接可以死了。小農經濟,直接可以崩了。
資本是逐利的。
能在湖北賺錢,老子為毛要跑去西非?
再說了,西非都他媽的被先去的占滿了,我也擠不進去,我就只能吃湖北了唄。
哦,為了同胞,請不要兼并土地、請不要往湖北賣貨,請舍近求遠去外部市場?資本聽嗎?有這覺悟嗎?
資本是逐利的。
如果要玩自由貿易,又要每人有個窩窩頭。
那么,既說自由貿易,那么土地買賣就不要限制,繼續延續過去的狀態,地契就能交易、毫無滯澀、也無限制。
那就得靠種種手段,讓工業的投資回報率,遠高于囤地、買地、收租。
劉鈺有這本事嗎?
真沒有。
甚至于,不但他沒有,估計此時也很難有人有這等本事,讓工業的投資回報率,高于土地投機。
在大順,耕地,是有“金融資產”的含義的。不是簡單的生產資料擴大生產的邏輯,而是有非常濃厚的保值的、金融資產屬性的。
歷史上,大明、滿清,都有士紳看的非常明白:買地,是最保值的投資。不管是朱家還是李家,城頭王旗變幻,張家的地還是張家的、王家的地還是王家的。
這還涉及到一個資產的安全性的問題。
不要說劉鈺沒有這本事,能讓各種工業的回報率這么高。就是全世界,此時又有多少行業,其投資回報率、資產安全性,能比買地更高?
既然自由貿易做不到。
那就上行政手段。
直接取消土地買賣、均田、限田,從而確保大部分人,每人手里有個窩窩頭啃著。
這就是劉鈺說的那種理論上的辦法:
第一步,讓所有客人相信,菜會越來越多,將來肯定能擺滿100桌的,大家都能上桌吃飯。
第二步,那99桌的人,一人發個窩窩頭,先啃著。啃出來一桌、坐一桌。直到最后一個啃窩窩頭的,也能上桌吃飯了。你們先啃著,我保證先上桌的,也不來搶你們的窩窩頭。
而這兩步……
大順做得到?
大順能搞明白?
大順有這組織能力、基層管控能力、矢志不移的堅定做100桌菜的堅強決心毫不動搖的路線?
大順要有這本事,那么這些都根本不是問題。太平洋上,還有至少六十億畝的耕地,能有這本事,搞一波大幾千萬人的大遷徙、大墾耕,跟玩似的。
正因為大順沒這本事,所以問題才是問題。
以此時大順的生產力水平,配一個超強的能深入到基層的統治集團,整個國家以“造船移民”為重心,一年移個大幾百萬人,易如反掌。
然而大順王朝,顯然沒有這個能力。
而這個“做100桌菜”的比喻,某種程度上,也基本就是老皇帝的那番話。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至少,從技術角度上講,在西苑用了硝石等天然化肥、脫褲子放屁用蒸汽機抽根本不用抽的水的皇帝,算得上是在技術上已經品嘗到了“那一桌菜”的美味。
不管是出于儒家的理想、還是出于對統治的維護、亦或者別的什么原因,那都無所謂。
有這個想法,哪怕是被劉鈺劃為洋務運動思想的變種,依舊可以認為算是有點仁心仁德。
不過,這和前些日子,在大清河新堤壩旁,給劉鈺獻“南北兩河并行之策”的趙翼,犯得是一個毛病。
大順的黃河問題,從不是個單純的河工技術問題。
甭管是一條河道、而是兩條河道五十年換著流,這都無所謂。技術上,毫無壓力。
甚至于,歷史上,清中期,很多有識之士對黃河北河道的建議,都是直接走大清河、復梁山泊做調節水庫。而最終,決口的黃河也確實走的是大清河。可以說,數千年的治水經驗,在眼光和技術上,問題是不大的。
但是,黃河問題的關鍵,不是什么“南北兩河并行之策”。
黃河問題的關鍵,是南洋的西洋勢力、西北的游牧勢力、漕運走海的安全性驅逐西洋勢力的保證、安置或者鎮壓百萬漕工……
凡是不說這幾個問題怎么解決,空靠嘴在那談黃河問題的,一律可以視作扯王八犢子的空談——誰家關乎統治安穩、南北不分裂的漕糧問題,敢頂著做生意都跑到舟山松江的西洋人的武裝商船,直接搞海運?不把南洋、澳門的西洋勢力解決了,走運河可能還得需要打個鎮江;而不走運河,都不用去鎮江,只要打贏了黑水洋海戰,就可以直接宣告完犢子了,經濟中心直接和政治中心分離了。而東北、西北、西南土司、西域歸故等諸多問題還沒解決,就敢拼盡全力造艦南下?咋的,家里也有波托西銀礦啊,玩得起四面出擊?
所以,搞明白了黃河問題,劉鈺為什么覺得之前大順那些“有識之士”都是在那扯王八犢子空談。
也就明白了,為什么此時劉鈺一開始對皇帝的“仁心仁德”的“王謝燕、百姓家”的想法,嗤之以鼻,覺得就是在那扯王八犢子的空談。
耶穌還扯王八犢子說五餅二魚呢,這不比你工業化更簡單?聽起來吃的更飽?
世界是物質的。
人是要吃飯的。
不是說,神說,要有化肥廠,瞬間就平地起高樓,化肥廠出現了,搓倆泥人就有熟練工人了。
直到皇帝說,根據開國之經驗,老百姓吃不上飯、貧者無立錐之地時候,會造反。
才算是讓劉鈺略微收了收之前的嘲笑。
皇帝既然認識到世界是要講物質的——當然,基本上,其實歷代封建王朝的很多知名皇帝、改革家,對這個觀點,都有樸素的認知。
大順的實學,能夠被重視、允許繼續發展,最大的“功臣”,就是硝石。
因為,天然化肥的肥田效果,立竿見影。
而大順一直以來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人口繼續增加,糧食快不夠吃了。
儒學能解決這個問題,那么也就不會有實學的大發展。
實學實質上也沒解決這個問題,最起碼,現在還不能人工制造化肥,只能用天然化肥。
但最起碼,實學點亮了希望。
對一個人口超三億、人均土地馬上要壓紅線的大國而言,所謂“科技”的力量,能叫皇帝摒棄“奇技淫巧”的認知意識,而是眼前一亮全力支持甚至成為技術支持派,能也只能是化肥。
哪怕,這化肥,實際上還是從地里挖出來的,距離人工合成還早得很。
這年月,給皇帝送個鑲嵌鉆石的懷表,皇帝覺得也就是個玩物,不過奇技淫巧。
給皇帝送一袋子臭烘烘的尿素,皇帝就能深刻認識到“科技”的偉大力量。
不是因為皇帝是傻子,而是因為皇帝不是傻子,很清楚帝國運行的物質基礎。
科技若不能解決畝產問題,或者至少提供一點希望,那對封建帝王而言,也就基本不覺得有什么發展科技的必要——如果科技不能解決畝產問題,那么在皇帝看來,早晚都是死,不過是今天死、明天死,你就是整出來蒸汽機畝產不能突破百五十斤那也是要陷入治亂輪回的問題。
還不如把精力都放在“假定無法突破畝產百五十斤技術下的維穩術、統治術,能續幾年續幾年”的專業研究上呢。
現在,皇帝腦子里想的都是他這點親耕田的“王謝燕”,能飛入百姓家。
只不過,皇帝可以理解“化肥”。
但卻根本不可能理解,什么叫“工業化”。
化肥,和工業化,不是一件事。
蒸汽機,和工業化,也不是一件事。
皇帝可以理解化肥、可以理解蒸汽抽水的偉力、可以理解撒化肥的好處……
但是,別說化肥、蒸汽機,就是整天坐飛機的非洲酋長——坐飛機,這個科技含量更高——又有幾個理解什么叫工業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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