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詔書什么的,此時的皇帝自是不可能去想的。
畢竟現在的大順看起來正值烈火烹油的盛世,別說聽起來嚇人的退位詔書,甚至于皇帝還在琢磨著折騰折騰搞個興周八百年的美夢呢。
至于說繼續延續變法、發展工商的構想。
對于大順朝廷而言,按照傳統的思維方式,畫條線分開內外,一邊小農傳統、一邊沿海工商。
無非就是,腦子清醒一點,知道哪個是基本盤、哪個只是個財政工具;哪邊技能載舟亦可覆舟、哪邊則可能是尾大不掉、甚至綁架朝廷而已。
至于說什么叫基本盤。
并不是說,這些人熬熬叫著,堅定支持大順朝廷、能到王朝末期自己去保衛大順,才叫基本盤。
而是說,賦稅、穩定、勞作、兵員、勞役,這些在統治下可以貢獻力量的,才叫基本盤。
對于一個幾百年間,只要自耕農穩得住,那么朝廷就盛世;只要自耕農活不下去,朝廷就完犢子的歷史而言,到底誰是朝廷的基本盤,朝廷心里是有數的。
可能說,關于小農問題,皇帝所擔憂的,和劉鈺所但有的,本質上并不是一回事。
但在形式上,兩邊又是有一定共同語言的。
在大順即將開展貨幣改革的節骨眼上,如何防止“貨幣易得區”,通過統一的內部市場、統一的貨幣,以及耕地的自由交易,從而導致出大事這件事上,兩邊大致都認為是要進行金融管控的。
關于貨幣改革、以及后續的圣西門主義的銀行實業思路,肯定是可以從各種不同的角度解讀。
以后世經濟學的視角來看,有個所謂的“金融政策的不可能三角”。
即,資本的流動自由、貨幣政策的獨立性、匯率的穩定。
這三者之間,最多只能選倆,而不可能三個都要。
在大順的這場貨幣改革之前,大順在這個不可能三角中,實際上只有一個,那就是資本的流動自由。
歷史上,一群在揚州賣鹽的陜西人,可以帶著資本炮回陜西,入川,控制了川南的鹽業,并且在川地開當鋪放高利貸放的四川本地人暴動要把陜西人趕回秦嶺以北……
歷史上,一群在沿海貿易、或者鹽業貿易中賺到了白銀的人,返回祖籍,瘋狂買地,都能直接把當地低價拉高五六成……
歷史上,一群靠著對外貿易掌控了白銀發鈔權的人,帶著白銀直接操控產茶區的銅銀兌換,從而以極低的白銀計價拿到了一大堆的茶葉……
你要說這都不算資本的流動,那肯定是不對的。
至于說,另外兩個三角,貨幣政策的獨立性、和匯率穩定。
只能說,數百年間,發行貨幣發行到回收銅錢熔鑄成銅再賣居然有的賺的貨幣“發行”能力,其實壓根就沒有什么貨幣政策。
而匯率穩定……更是動輒搞出“錢貴銀賤”、“銀貴錢賤”這樣大波動;歐洲的戰爭、甚至南美的起義,都能直接影響到本國的貨幣兌換的現狀,那就更別提什么匯率穩定了。
站在這個后世經濟學的“不可能三角”的角度來看,大順的這一次貨幣改革、以及隨后的限制向內流通、戶籍買地、以及銀行政策等,實際上等同于在貨幣政策上要動大手腳。
要扔掉原本的資本的流動性。
轉而,依靠貨幣改革,要拿回來“匯率穩定”和“貨幣政策獨立性”。
這幾百年間,朝廷當然不是第一次嘗試觸摸“鑄幣稅”這玩意兒。
銅錢有沒有鑄幣稅,這個真不好說。沒聽說有收鑄幣稅,能收到把銅錢熔鑄成銅再賣錢,居然有得賺的鑄幣稅;也沒聽說為了貨幣穩定,需要貼錢給大商人去日本販銅的鑄幣稅。
寶鈔倒是大概可以算鑄幣稅,但就是稅的有點大,稅崩了。
故而大順這一次才吸取了教訓,之前西班牙銀元已經在廣東、廣西、福建大規模流通——歷史上,滿清雍乾年間,就有不少留存后世的地契交易,用的就是西班牙銀元了——的現狀下,朝中不少有識之士就提出要廢兩改元,建議鑄幣。
但最終,還是考慮到手里的金銀盤子不足,只怕是辦不成,便一直壓了下來。
直到現在,金銀盤子充足了,這才算是要準備搞貨幣改革了。
既然說,貨幣改革,從后世經濟學的角度,大順的思路是重構那個金融貨幣政策的不可能三角,扔掉原本的一角轉而加固原本沒有的兩個角。
那么,不得不說,圣西門主義的實業銀行思路,恰恰是非常合適的。
老馬當初評價過,說(打著圣西門實業社旗號的那種動產銀行)的目的,顯然是在用同商業銀行的運營完全相反的方法,對資本發生作用商業銀行……使固定資本暫時得到自由的運用而(這一套東西)實際上是把游資固定起來,限制資本的自由運用例如,正常的股票,可以非常自由地流通,但是這些股票所代表的資本,即投放在鐵路建設上的資本卻是固定的……現代的幾乎每一次商業危機,都同游資和固定資本之間應有的比例關系遭到破壞有關 ……但這樣的機構,它的直接目的是盡量把國內的借貸資本固定起來,投放到鐵路、運河、礦山、船塢、輪船、煉鐵廠和其他工業企業……
當然,股份制用于實業發展,一方面顯示出過去料想不到的聯合的生產能力,并且使工業企業具有單個資本家力不能及的規模;另一方面就是滑向傅里葉所言的工業封建主義。
要注意的是,工業封建主義,是歷史的進程。
這不是誰能發明出來的。
而這一套東西,并沒有發明工業封建主義,但卻巧妙地把工業封建主義,作為一個工具,一個給真正的掌控者“納貢”的工具。
圣西門也好、拿三也罷、畢烈拉兄弟等等,這些搞這套的人,都沒有“發明”工業封建主義的本事,因為這玩意兒是歷史的進程,就像萬有引力一樣不是發明出來的。但是他們卻發明了一種辦法,可以把工業封建主義,作為他們的納貢工具。
這當然很關鍵,這關系到大順的封建統治者,能否在封建主義的傳統下,搞出基本的工業發展,而不是去害怕、恐懼或者直接毀滅這種萌芽。
除了這個關鍵因素之外,還是這一套東西,實際上是把游資固定起來,限制資本的自由運用……投放到鐵路、運河、礦山、船塢、輪船、煉鐵廠和其他工業企業 對大順朝廷而言,以他們的傳統思維,怕的恰恰就是“海量的游資”。
這種游資,源于北美和澳洲的金礦挖掘、源于大順的對外貿易、源于大順現在所擁有的勢力范圍和直接接管了大西洋三角貿易的生產者一環。
這些游資,按照傳統的經驗……會嗖嗖地往買地、囤地、高利貸、當鋪上跑。
而作為一個傳統王朝,從“重農輕商”的最傳統的角度,怕的恰恰就是這些海量游資,往這幾個地方跑。
故而說,終究,實際上是把游資固定起來,限制資本的自由運用……投放到鐵路、運河、礦山、船塢、輪船、煉鐵廠和其他工業企業這一套東西,是至關重要的。
而這一套東西,就怕兩件事。
一個,是“不考慮國家的生產能力”,或者說這種高速的工業投資生產,到底有多大的潛力,能撐多久才不會崩?
另一個,就是金融危機,貨幣、貴金屬等出現了問題。既然是貴金屬貨幣時代,基本上就是因為貴金屬不足而引起的。
大順又不特殊。
也沒有什么大順例外論。
顯然,既然選擇搞這一套,那么一旦遇到這兩個問題,直接就會崩。
問題就在于,多久崩?能撐多久?
撐三年,就泡沫炸了,直接崩碎了,類約翰·勞故事?
還是撐十年,撐到黃河河道修好、京漢鐵路貫通,然后再崩?
亦或者,能撐二十年、三十年的高速發展,如法國舊事,每年的工業增長量在8以上,撐出幾萬公里鐵路、采煤和冶鐵量暴增十倍、數百家大型蒸汽機工廠之后再崩?
對大順王朝而言,可能沒啥區別。
今天死、明天死、后天死,都是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但對中國而言,區別可就大了。
三年就崩,還是修完黃河河道京漢鐵路,亦或者快速工業發展到沿海蒸汽時代再崩,那區別簡直如天壤云泥。
這兩個導致這套東西崩解的問題,肯定是能遇上的。
前者,是說工業的高速發展期,能持續多久?只要持續的夠久,那么這套東西暫時就崩不成。靠著工業的高速發展的“回報率”、“利息差”,或者“利潤”、“股息”等,那么一時半會兒就崩不成。
后者,是說這套東西,在貴金屬時代這么玩,你得考慮一下自己的順差、出口、貴金屬存量、貴金屬能不能跟得上產業增值的速度。
既是說,如果搞這一套東西,實質上就是“封”、“資”、“帝”三山合一。
那么,大順要維修這套東西不崩的那么快、或者說多撐幾年,多留點工業遺產,就得靠這三山之一的“帝”。
顯然,打贏了一戰——在大順正式參戰前,那只能叫第二次西里西亞戰爭、英法印第安戰爭;而在大順從錫蘭進軍印度,并且擊敗了英國殖民軍的那一刻開始,就可以叫第一次世界大戰了,并且打贏了——的大順,完全有能力多撐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