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產業沒戲。
靠啥?
靠第二產業,靠工業唄。
只有工業發展起來了,真把固氮技術解決了,第一產業的困境才能解脫。
而在此之前,所謂的“國民財富總和”,或者說“總生產力”的提升,也只能指望工業的飛速發展。
工業發展,得靠資本。
最簡單來說,你修個鐵路吧,你得有資本才修的起來。
資本是資本。
資本家是資本家。
這不是一回事。
既是說,要靠資本。
那這又得說那個很神奇的東西。
無形之手。
無形之手,是個規律,是水往低處走、是熱氣往上跑的規律。
這玩意兒,不是神,不是耶穌,不是胡大,不是說用了這玩意兒,就達成了圣西門說的資本會流向為社會有益的事業,如冶煉、礦山、灌既、運河等。
或者說,用了這玩意兒,就啥都好了。
還是那句話。
這玩意兒,類似個“我喜歡熱的”這么個規律。
是個規律。
而不是“神愛世人”的神,沒有“人格的愛”,而是天道無情的規律。
一杯0度的水,和一杯15度的水,在這個規律下,我會找15度的水。
而一杯15度的水,和一杯30度的水,在這個規律下,我會找30度的水,而不是說去和前者一樣去找15度的水。
魏征有句話,講叫“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差不多的意思。
無形之手,某種條件下,那就是資本會流向為社會有益的事業,如冶煉、礦山、灌既、運河等。
而換一種條件,那就是跟大順似的,把耕地金融化避險化、流向耕地、流向高利貸、流向地租。
哪怕說,大禹治水,他是掌握了“水往低處流”的規律。
所以,是不是說,大禹覺得,治個錘子的水啊,水往低處流,隨他去吧,那自然就大治了?
這就叫順其自然了。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而是,大禹知道“水往低處流”的這個規律。
然后利用這個規律,再去挖河道、堵塞河堤這些,從而讓水“沿著大禹希望的河道流淌”。
而這個河道,符合“水往低處流”的規律。
當然了,大順的實學派,這群人奔著圣西門主義的思潮而去,劉玉肯定是要負主要責任的。
他把老馬的話,說一半、留一半,要么就完全逆練。
而老馬的思想,又是建立在對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法國空想社、德國古典哲學的批判繼承的發展上的。
這套批判、繼承、發展的東西,劉玉說一半留一半、甚至有些還逆練。
那肯定會去掉“批判、繼承、發展”,奔著思想的源泉而去了。
圣西門主義的精髓,就在于:承認無形之手,認可私有制,但要利用這個規律。希望有“國家信貸銀行”這么一只手,調控、引誘、勾搭、操控著——主要是引誘——讓資本,流向基建、工業、開拓、運河、灌既等產業上。
一切,仍舊是建立在“人的利己性”、“資本的逐利性”的基礎上的,也可以說,也就是建立在“無形之手”上的。
那李欗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是說,既然說,無形之手真的存在,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現在無形之手弄得大順的資本,老他媽的愛往耕地上跑、愛往囤地收租上跑、愛往土地投機上跑、愛往當鋪高利貸上跑。
那我能不能想個辦法,不讓他們往這上面跑呢?
我說,搞教化行不行?說各位地主、鄉紳、商人們,你們不要去買地囤地好不好?為了國家的未來、為了江山社稷、為了美好的明天,你們去投資鐵路、礦山、煤鐵聯合體,好不好呀?
廢話,當然不行了。
因為嗶嗶這些,卵用沒有。
無形之手會讓他們自發地往土地、往高利貸上跑。
既然嗶嗶沒有用,那么,是不是可以想個辦法,不準他們往回報率最高的土地和高利貸上跑呢?
利用行政命令、國家調控、行政政策等,限制他們呢?
也即,以國家機器,筑造一個堤壩,把“最低”的地方圍起來。這樣,即便水往低處流是自然法則,那么因為這道堤壩,水也沒辦法流到最低的地方了?
其實,說白了。
《管子》那一套——以利誘之。若方向不是朝廷想要的方向,那就想辦法調控,讓以利誘之的方向,是朝廷希望的那個方向。
簡單來說,重工業,包括鐵路、冶鐵、化工等等這些,投資大、見效慢、回報小,資本不愛往這跑,至少現在不愛往這跑。
那咋辦呢?
以大順這個封建王朝存在的前提下,無非三個辦法。
第一個,朝廷,來當全世界最大的資本的擁有者。
什么他媽的無形之手、什么他們的水往低處流,吊毛,資本在我手里掌控著,我讓它往哪流就往哪流。
但問題是,其一,大順吊毛不是。大唐還能搞搞均田制,因為大唐手里還捏有極多的“國有土地”這個資產,大順有個毛?一年靠那點農業稅,去了養兵、賑災、官員俸祿,剩幾個子啊?沒有資產,怎么配做全世界最大的資本的擁有者?
其二,大順假設要真有這個本事,那事情倒是簡單了。北美、澳洲、尹犁、黑龍江,少說還有幾十億畝的耕地。
既有這等資本,那實學的激進派那一套,不就玩得轉了?
花上二十年時間大移民,保證人均土地擁有量達到30畝。
國內市場有了。
人地矛盾減輕了。
糧食有了。
小農也有余錢買布了。
工商業隨著國內市場擴大,也就發展起來了。
那還愁什么?
這不關鍵是沒這個能力嗎?
第二個,想辦法為大工業保駕護航。
以暴力機關,來對任何阻礙工業盈利的力量,碾碎。
這個,也夠嗆。
因為,照著正常路線,肯定是先輕后重。
大順這情況,你搞輕工業,那肯定就是 這四個字,其妙無窮。
關鍵就在“民”,到底是啥玩意兒,誰是民。
當初,桑弘羊和賢良文學辯論的時候,就扯過這個與民爭利的問題。
賢良文學說,中央要啥的鑄幣權啊?不如把鑄幣權交給自由市場,交給地方豪強。這玩意兒有啥難度嗎?誰還不會鑄錢啊?你這樣,鑄幣交給市場,這不就好了嗎?
中央要鑄幣權,那就是 賢良文學說,中央要啥鹽鐵專營啊?不如把鹽鐵這些玩意兒,交給地方豪強。
中央要鹽鐵,那就是 顯然,這里與民爭利的“民”,那一般人理解的“民”,肯定就不是一回事。
但大順不一樣。
比如說,大順在松蘇,依靠印度的棉紗,搞紡織大企業。
那肯定會把湖北的紡織業沖死。
而湖北那些干紡織的,也就是靠著湖北本地的市場、靠著川鹽入楚的契機,老娘們兒紡點紗線、織點棉布,掙幾個稀飯錢、買點鹽、換點錢交貨幣稅、給姑娘買個紅頭繩。
那你說這是不是民?是不是與民爭利?
你固然說,這些人,生產力落后,是要被歷史的滾滾車輪碾過去的。
但問題是,他們是人。是有自我意識的,是知道“死則舉大名耳”的。
他們面對歷史車輪的時候,不是自覺地在那一琢磨:哎呀,我不進步啊,那我活該被歷史車輪碾死。于是閉目待死,等著車輪碾過的時候,還要大笑三聲“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不是的。
他們會當場念上幾句詩,然后會就近上了大別山。
那你大順的這些大工業巨頭,能不能解決上千萬人的就業啊?
肯定不能啊。
能的話,事情倒是簡單了。
劉玉搞改革,無非廢了個運河、把貿易中心從廣州弄到了松蘇。
而已。
這就導致了二三十年間,大順連綿不斷的起義、反抗。
斷斷續續地鎮壓了三十年,才堪堪穩住。
青州軍打完了西域重整、分散之后,除了一部分做了海軍陸戰隊的底子在海外打仗、一部分在西南改土歸流。
剩下的,基本上都在忙著剿滅運河沿岸、揚州鹽工、五嶺腳夫的起義、反抗。
你資產階級壓得住嗎?你的力量從哪來啊?
法革扛得住,能以巴黎干爆法蘭西,以法蘭西干爆歐羅巴,靠的是誰的力量啊?
靠的是農民。
人家農民是跟著你資產階級走的嗎?不是啊,是你們資產階級用亡靈召喚術,把格拉古和凱撒召喚出來了,人家是在跟著格拉古和凱撒走。
你把這些上古英靈卡的皮一扔,換上了基左等輩,農民認得你是誰啊?你資產階級是個戟拔矛啊,人家農民跟你走?
在大順,沒有上億小農的支持,你在一個農民國家,哪來的力量壓得住一切反抗呢?
假如你都有力量壓得住這等規模的小農和手工業破產、農村全面凋敝和鄉村劣紳化導致的反抗,那你還脫褲子放屁干啥,直接走第一條路啊,把資本集中起來、指揮起來,奔向新世界的幾十億畝土地多好。
至于第三個,就是老馬說的拿三玩的那一套:
騙也好、忽悠也好、用刺刀逼著也是個辦法。
總之,讓資本,往基建、重工、礦產、灌既、運河等方向上跑。
如果,能以高超的金融詐術,玩出來圣西門主義皮之下的信貸銀行,用信貸銀行來當這個指揮棒,那當然最好。
若沒這等本事,那就靠刺刀嘛。
劉玉和老皇帝給大順打的底子還是很好的,外部既有廣闊市場,也有商業霸權,還有印度的爪哇這兩個絕佳的原材料產地,又有扶桑和南大洋即將挖掘的海量金銀。
靠對外貿易,發展輕工。
靠刺刀、強制贖買、本金工業債券化,逼著鄉紳的錢流向國內基建。
把基建搞起來,很多問題就好說了。
因為,基建,尤其是蒸汽時代的基建,意味著水泥、煤礦、鐵礦、冶煉、金屬加工、蒸汽機、造船業、機械加工等等諸多產業的發展。
固然說,其實李欗的想法吧,依舊還是“守舊”。
他這潛意識里,就覺得工商業根本無法容納這么多的人。覺得留下一億人的農業人口,剩下兩三億人從事工商業,怎么可能啊?
所以,他以這種“守舊”的潛意識,認為最終的解決方桉,還是移民遷徙。
只不過,他的思路是圣西門主義的思路:想辦法,為資本家創造條件,“引誘”他們,把資本投入到墾殖等“對社會有利”的行業中去。
最終的目的,還是等著基建完成,讓資本圈地墾荒,拉人頭過去干活,最終靠海外、東北、西域的幾十億畝“有商業價值”的土地,把人遷過去。
好比說。
此時沒有基建、運輸條件不行。
黑龍江畔的黑土地,一文不值。資本瞅都不會瞅一眼。
但要是鐵路修通、或者說火輪船不看老天爺臉色直接能從海參崴到蘇北,那么黑龍江畔的黑土地,將大有商業價值。
你現在跑尹犁七河去種地,糧食棉花倒是都能種出來,但你運不出來、運不到人口密集區,你那叫“商品糧”、“商品棉”嗎?連商品都不是,完不成剩余價值里很關鍵的“在流通中得以實現”的過程,你流通不了,賺不到剩余價值,哪個資本跑那去墾荒遷民去?
所以說,李欗覺得,劉玉在扶桑,玩的就是類似于后世的“龐氏騙局”。
一通忽悠,拿著泡沫在那吹,吹來一堆的資本,跑去移民、解決黃河河道遷民的問題。
眼看五年后泡沫要炸的時候,劉玉“賭贏了”,居然真的在扶桑找到了大金礦。
于是泡沫便沒炸。
那李欗覺得,這一套東西,自己完全可以學嘛。
你興國公吹得泡沫,我便吹不得?
二十年后,把大基建搞成了,泡沫要炸的時候、要還本金的時候,基建已經建成,運輸條件改善,東北、西域、南洋、扶桑,那些土地隨隨便便一賣,不就把本金還了?
好比說,現在黑龍江畔的土地,不值錢。因為東西運不出來,自耕農可能喜歡,但中原自耕農才不肯去、而破產農希望階級躍遷當自耕農的又去不起;而去的起的資本,又看不上,覺得無利可圖。
二十年后,鐵路修到黑龍江畔。到時候要還本金了,真就沒本金了、還不起了,那一兩銀子的本金給你黑龍江的十畝地,你接受嗎?
再說了,到時候還有這等好事?把這十畝地賣了,還你一兩銀子的本金不就得了?
現在大順不是沒資源。
松遼分水嶺以北、尹犁河谷、澳洲、北美,這些土地,都是國有土地。
但現在的問題是,基建不行、物流不暢、運輸成本太高,這些國有土地,一文不值。
你說這些地都是好地,非要二畝換一畝,非要和地主換。地主得尋思尋思,地你能給我,那佃戶你能給我啊?佃戶給不了,那國內的糧食市場你能給我平移過去嗎?你只能給我地,有個卵用?
我這一畝地,以及這一畝地背后的社會條件、物質基礎、人口市場這些東西,你給不了我,那二畝地如何能和我這背后牽扯到社會關系的一畝地能比?
再說了,老子花錢把佃戶移民到扶桑了,準備給我當農奴。人家一看,臥槽,沃土千里,人家有病啊非得當農奴?不會跑路嗎?
羅剎的農奴制那么嚴苛,一群農奴跑到頓河成了哥薩克。到了扶桑,那不是跑的更歡?
孔子那時候苛政勐于虎,最起碼還有個老虎。
扶桑有老虎嗎?
最多也就有點美洲獅,那不過就是個貓而已。
苛政勐于虎,可能還得琢磨琢磨,是找苛政,還是找虎。
苛政勐于貓,誰不去找貓?
咋的,你還能出個《扶桑圈地逃奴法》啊,倒退回奴隸制?你派兵去抓逃奴?
再說了,就算你出了《扶桑圈地逃奴法》,那我弄一堆奴隸在那種啥啊?東海岸能種煙草甘蔗棉花,賣給歐洲換錢,賺到剩余價值。我弄一堆奴隸,種糧食玩兒?
我有怪癖,就愛糧食,就喜歡看糧食堆成堆?
愛和用,你得分清這個概念吧。
賣又賣不成,我多少年才能把遷徙佃戶的船票錢,給賺回來?那合著我出船票,在這給佃戶做慈善呢?
那我和船主說,我說我沒錢,沒金銀,但是我有糧食。不行你回去的時候,拉兩袋子糧食抵賬吧。
船主有病啊,跨越太平洋幾萬里風雨,拉兩袋子糧食回來?人家去拉點智利硝石、銅塊、檀香木、毛皮什么的回程不好嗎?
所以說,扶桑幾十億畝的土地,不值錢。
至少,現在不值錢。
大順說,我其實有國有資產。你看,我在扶桑、東北、西域,有好多好多的土地,這不都是資本?
但是,如老馬所言:
一個黑人,在特定的條件下,他是奴隸,沒有這個特定的條件,他就不是奴隸。
一臺紡車,在特定的條件下,它是資本。沒有這個特定的條件,它就是個紡車,它不是資本。
資本,是種社會關系。
你這土地現在只是土地,要變成資本,還缺點關鍵的“特定的條件”。
沒有這種“條件”,黑人就只是黑人而不是奴隸、紡車就只是紡車而不是資本、土地也就只是土地不是可以變現的國有資產。
所以,大順朝廷現在只有土地,真有幾十億畝的土地。
但,大順現在還欠缺一樣東西,一種讓扶桑東北西域的土地,成為可變現的資產的“條件”。
而李欗認為,這個條件的關鍵,在于“基建、物流、運輸、交通工具”。
技術,大順有。有畝產百五十斤的、絕對有剩余價值可以壓榨的農業技術。
需求,大順也有。外部市場、內部變革、工商發展、農作物原材料的需求在不斷擴大。
人,更不缺。只要解決了運輸成本、當然包括運人成本,扶桑那等好地方,潤去三五千萬都沒問題。
缺的嘛,就是一個如何解決“運輸成本”的問題。使得萬里海疆、松遼分水嶺、西域荒漠,不再過度地增加運輸成本。
只要把這個條件解決了,之前忽悠、強制的那點本金,算個屁啊?將來不是隨便還。
所以,只要把注,壓在鐵路真的能成為不用水的大運河、壓在火輪船將來往復扶桑只要三兩個月不看老天爺臉色一年跑五六趟上。
你說現在跨越個太平洋,費那勁兒,還得看老天爺臉色,還得看洋流、風向、風暴這些東西。將來要是不看老天爺臉色,一年跑五六趟,運人運糧食運絲綢運棉花,那不都有利可圖了?
豪賭一場,二十年后掀骰盅,就賭在基建物流運輸交通工具產業上,也即……重工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