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學不是科學。
顯學是歷史上某段時間內的特定歷史時期,對特使時期內劇烈變化的現實世界的一種解釋和理解。只有劇烈波動的、新舊之交的時代,才會產生影響力極大的顯學。
顯者,會意字。顯者,左上日、坐下絲、右為目眼。
其意為,對著陽光,才能看到細微的絲線。
日中視絲,方合“天下萬物,必要講究方法,方可明察眾物。若細絲,非至于陽光下,不可得見”的含義。
法革分地之后,再到色當會戰之前,法國處在一個新舊變革激烈斗爭、舊時代逐漸老去、新的東西展現出無數罪惡的時代。
若要細分,自法革分地,再到色當戰敗,自滑鐵盧之后到公社升旗,六十年時間,只論顯學,大約可分兩半。
前半截的顯學,是仿照共濟會那種小圈子、故作神秘、逼格頗高、工匠時代的遺留物,森林兄弟會,或者叫燒炭黨。
這種工匠時代、手工業時代的產物,后續演化出了不少的東西,在歐洲的影響力頗多。比如青年意大利黨、黑手黨、青年歐洲、堅持紅黑旗的工團等等,廣義上都算是其后續。
后半段的顯學,則基本算是圣西門——孔德一系。前者是第二帝國的顯學、后者是公社失敗后第三共和國的顯學,甚至某種程度上算是第三共和國的官方意識形態。
這算是工業時代、至少是立足于工業時代的意識產物,應該說,是非常關鍵的法國從舊時代走到工業時代的重要學說。后世巴西國旗上的文字“秩序與進步”,亦算是這一脈在后世的遺留。
至于說,冷戰時候,圣西門作為蘇聯和美帝兩邊為數不多的都紀念的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前者是因為批判的空想和技術官僚的現代組織構想;后者則是因為紀念他在法國宣戰前就就跑去北美參加了抗英起義,真的拿槍為十三州的自由而戰斗過,還被英國人俘虜去蹲過監獄。
既然是說顯學,那么很多情況大抵是類似的:學說一出,不歸于楊則歸于墨——他的弟子,尤其是幾個大弟子,基本都是“別家弟子、半途歸順”的,尤其是幾個重要弟子,都是法國森林兄弟會燒炭黨的高階成員。
法革之后的情況,和大順此時的情況有些類似——小土地私有制下的普遍貧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初步工業化對手工業者的無限沖擊;金融資本放貸食利讓小農用土地做抵押來借高利貸;投機與囤貨居奇四處充斥;實業和工業剛開始展示其偉大力量;舊時代的體系,包括道德和傳統日趨崩潰;新時代的血腥殘酷剛露頭角。
歷史上,圣西門臨死前,弟子環侍,醫生問他身體如何,難受嗎?
他留下了一段著名的遺言:
不難受,或許我是在撒謊,但說這個毫無意義,讓我們談談社會主義吧我窮盡一生要實現的目標,就是要建立一個能讓社會所有成員都能最大限度發揮他們才華的社會,最終大利世界……你們對完成這個偉大事業而奮斗,要永遠充滿熱情 我不行了,接下來要靠你們團結起來,聯合為社會的主義而奮斗了!時機已經成熟,我們穩操勝券!
這一年,卡爾·海希里因·馬克思,才7歲,剛上小學一年級。
這一年,他的大弟子、曾經和拉法耶特一起搞燒炭黨小圈子陰謀的圣阿芒·巴扎爾,完成了重要的釋經工作,撰寫了《圣學釋義》,并迅速成為了法國的顯學。
當然,圣西門的想法,是空想的,后世當然是可以批判的。
但于當時,他于法國,意義重大。
因為在他之前,法國的激進派,走的是秘密社團的套路,并且是以“工匠兄弟會”的形式存在,是標準的城市工匠的那種組織模式。這種工業時代之前的工匠手工業的秘密組織,全世界都差不多。
這邊叫尚賢;那邊叫要用天賦的貴族、取代天生的貴族。
這邊叫尚同;那邊叫低階會員必須要無條件服從最高會員的指令。
這邊叫兼愛;那邊叫愛鄰如己、每個人應該把別人視作兄弟姊妹。
這邊叫明鬼;那邊叫法革時代和之后的混亂,讓一部分人對人類能通過理性構建和領導歷史的能力而產生了懷疑和絕望,遂把希望寄托在存在一種可以指導人類的神明上……
除此之外,包括秘密組織模式、準軍事組織、極其喜歡參與政治活動等等,都有許多相似之處。
早期共濟會、意大利和法國燒炭黨,都差不多的玩意兒。
在圣西門主義興起之前,燒炭黨算是法國的顯學。
問題就在于。
工匠的時代,手工業者的時代,終究要過去了、且必然會過去。
工業時代,會把這種工匠形式的秘密組織,碾碎。
雖然如此,但圣西門的學說,卻在這個關鍵的新舊之交的轉型期,拉走了很大一部分之前“工匠秘密組織”這種前一波顯學的人才——他們是掛紅黑旗的。
雖然圣西門是空想的,但他是批判的空想,并且是立足于工業時代、立足于現代化的高效組織、立足于實業大發展和大工業的批判的空想。
并且最終他的私人秘書、西方社會學之父奧古斯特·孔德發展出的科學實證主義,在第三共和國時期成為顯學,提前卡位,擠壓了舊時代工匠思維的傳播空間,使之逐漸湮滅。
這一波,在歷史上,對法國很重要。
因為,之前那一撥“顯學”,或者說,進步貴族、工匠、城市小資產者小生產者那一套東西繼續演化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事。比如燒炭黨影響頗大的意大利,后續的這套思想痕跡非常的深,甚至可以說直到紅色旅或者黑手黨,都頗受這種文化和傳統的影響。
總之,時代變了。
既然經濟決定論是錯的。
那么,一門顯學,在特定時期對本國后續精神的影響,是巨大的。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然而,在此時的社會存在,催生出契合此時社會存在的社會意識;而這種契合的顯學,又會反過來作用于、影響于現實世界;而被作用和影響的現實世界現實存在,又會作用于之前契合的社會意識產生影響。
幸運的是,大順這邊,無論如何,下一輪“顯學”的底色,終究還是以“大工業”時代為底蘊的。
哪怕說,大順這邊,劉鈺留下的很多遺產,其實都是歪經。
但歪經歸歪經、逆練歸逆練,歪也好、逆也罷,底色在那擺著,是以工業主義為基石的,逆練無非是將那些最血腥的原始積累、最真實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的分配制度,完整地展示出來而已。
不過,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圣西門主義的這一套東西,去掉“空想社”的那些東西之外,真正的內核,是工業主義。
事實上,圣西門是第一個正式用“工業主義”這個詞匯的人。
準確來說,是在法國經歷了法革之后,關于將來如何走的問題上,在法國的“自由的自然秩序的工業主義”,和“有組織的、技術官僚和國家實體推動有序的工業主義”這兩者之間沖突且激烈爭論的時候,是圣西門開了有組織的工業主義的濫觴。
或者說,封建社會和工業社會的轉型期期間,是他在一眾工匠思潮的反動中,開創了一套面向未來的、以工業社會為底板的顯學。
固然說,后來孔德和他意見不和,離開了他。
但“進步與秩序”這兩個詞,圣西門是以“進步”為主;而孔德則以“秩序”為先。當然,這也是公社之后,第三共和國選擇了孔德的科學實證主義為官方意識形態的原因,亦或者說,是法蘭西的精英階層和普羅大眾經歷了法革、拿皇、復辟、反復辟、第二帝國這大幾十年的風浪之后,選擇了秩序優先。
這門顯學,在法國的路,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和大順這邊互相印證的。
畢竟,這門顯學除掉“社”的成分,更多的還是工業主義、或者說工業黨的底色,內核上是一門不怎么考慮生產關系,而純粹生產力的,引導社會從封建時代走向工業時代的學說。
或者說,是“技術統治論”。
比如,圣西門的早期重要追隨者、或者說弟子的出身成分:
巴黎里昂地中海鐵路公司首任董事,勒佩爾·恩凡廷。
法蘭西不動產抵押銀行、法蘭西航運總公司、巴黎圣日耳曼鐵路公司等影響法蘭西第二帝國方方面面的大金融佩雷爾家族的奧琳德·羅德里格斯。
受其思潮影響而成立的里昂信貸銀行、法蘭西興業銀行。
法國森林兄弟會、燒炭黨的總負責人,巴黎綜合理工學院的學生領袖,圣阿芒·巴扎爾。
出資創建了巴黎中央理工學院的阿方斯·拉瓦列。
拿破侖三世的元老院經濟顧問,米歇爾·謝瓦利埃。
殖民阿爾及利亞政策的一眾先鋒軍,巴黎綜合理工學院的大量工程師畢業生。
英吉利海峽之父,艾梅·德·加蒙德。
總之,不難看出,這些人,與其說他們是“社”,倒不如說他們是“實業資本家”、“技術官僚”。
拿三的那個“社主義的皇帝”的稱號,你以為是誰給加上的?
圣西門一死,實質上的圣西門學派,就分裂了。
一部分,走向了社,并且繼續戰斗、思索。
一部分,走向了宗教人文主義,反動、創教。
一部分,走向了純粹技術工業主義,和大法蘭西殖民主義。
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圣西門主義影響最深的、幾乎撐起來法國第二帝國技術官僚和工業成就半壁江山的巴黎綜合理工學院——這個在戰火中成立、在拿皇退位前的巴黎會戰中能在學校組織數學系當炮兵在無步兵保護的情況下硬抗哥薩克騎兵沖擊、凡有運動必積極參與的學生激進學校,伴隨著工業主義和學校畢業生成為帝國技術官僚和仕途通暢,從而變成了“社會總保守主義的大本營”,并且在1871年3月18日的起義中,這所一直以來激進運動的學校,全程無參與——這不再是一個科學的實驗室、激進的學生的運動中心,而是從第二帝國圣西門主義成為顯學后,成為了“國家的、民族的‘新貴族’、‘天賦貴族’——亦即技術官僚——的孵化地”。
從這一點上看,大順的實學派,在李欗政變之后,實質上的站位,和巴黎綜合理工學院的那群人,差不多——純粹的技術統治工業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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