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后的某天,魔君尼祿看著從天而降的暴雪被魔宮后面的深淵吞噬,忽然想起了白帝城里的那場雪。
雪老城終年風雪不斷,他不知看過多少場暴風雪,但都不及當年那場雪給他留下的記憶深刻。
白帝城地處南方,氣候溫暖,又臨近西海,所以很少下雪,但那天的雪卻非常大。
只用了半夜時間,紅河畔的那座城市便被積雪覆蓋,那間院子里的滿地黃沙也被盡數染白。
魔君收回望向深淵的視線,對陳長生說道:“我錯了,那天我就應該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你。”
南客神情漠然說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陳長生渾身是血,神情卻很平靜,說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在已經過去很長時間的那場風雪里,陳長生來到了離相族莊園不遠的那座院落。
魔君確實沒有動手殺他的意思,至少在最開始的時候。
陳長生推開院門走了進去,靴底踩著松軟的新雪,發出簌簌的聲音,很是好聽。
他依然穿著素色的道衣,只是在外面加了件大氅。
寒風拂動著地面上的積雪,很快便把他身后的足跡抹滅,也帶起大氅一角。
大院深處有一棵樹,樹下擱著一只小泥爐,爐上有茶,隔爐有兩座。
魔君坐在北面的座位上。
南面虛席以待。
陳長生走到樹下。
壺里的茶水恰好滾了起來,發出悅耳的聲音。
就像魔君的聲音一樣。
“一千年了。”
陳長生明白魔君這句話的意思。
相信知道今天這場談話的人,這時候都會有相似的感慨。
整整一千年前,太宗皇帝與前代魔君曾經在洛陽城進行過一次談話。
那場談話非常著名,整個大陸沒有誰不知道,即便到了千年之的現在,依然是很多民眾追憶感慨的話題。
即便到了無數萬年之后,相信這場談話依然會在史書上占據最重要的篇章。
這場談話決定了整個大陸日后的局勢。
人族稱臣納貢,魔族狼騎北歸。
這場談話對人族來說,本應該是最大的羞辱,但因為周獨夫在灞柳間現了身,便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場談話并不是只發生在太宗皇帝與前代魔君之間,而是三位偉人的對談。
千年之后,人族的領袖與魔君的君王終于再一次見面,即將迎來一場談話。
怎能不令人心生惘然。
陳長生說道:“今天我們這場談話沒有旁觀者,所以可能很快便會消失在歷史里。”
魔君說道:“我將來會讓史官記下我們今天的這場談話,并且要求每個孩子都要能夠背誦。”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會這樣做,因為我并不覺得這很重要。”
這兩句話的姿態完全不同,但意思卻非常相近。
無論魔君還是陳長生,都流露出了極其強大甚至可怕的自信。
——史書怎么記載,或者要不要記載,那都是勝利者的權力。
最初的對話結束之后,院子里的安靜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爐上的茶水不停沸滾,魔君卻沒有倒茶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著陳長生。
陳長生也在靜靜地看著魔君。
這不是他第一次與對方見面,準確說來,已經是第三次了。
但這是他第一次把魔君的臉看清楚。
就像絕大部分的魔族皇室成員一樣,魔君的臉色非常蒼白,不像玉石,也不像風雪,有些詭異。
但那并不是一種病態,更像是一種與世不同的標記,有著非人的感覺。
魔君忽然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有些奇特,露出比較多的牙齦,與蒼白的臉色相襯,并不是特別難看,只是有些血腥。
“你果然是個有趣的人。”
魔君說道:“或者說你不是人,因為你的身上沒有人類的氣息,更像是……一個器物?”
陳長生想過魔君可能隱約知道自己的來歷,甚至有可能比自己更清楚。
但無所謂。
不管是器物還是果子,他知道自己是誰,那就足夠,自然不會被一番話便擾亂道心。
魔君看著他沒有反應,笑容微斂,淡淡說道:“我這次來白帝城主要是為了三件事情。”
按照他如此鄭重其事的說法,那必然是大事,陳長生想了想,怎么也只能想出一件。
魔君自然不會說他在天樹荒火洗煉里發生的那些事情,說道:“到此刻為止,我完成了一件半,然后便是今天。”
陳長生問道:“與我有關?”
魔君說道:“當然,因為最重要的那件事情就是見你。”
陳長生說道:“你離開雪老城的時候就確定會在這里見到我?”
魔君說道:“我準備迎娶落落殿下,妖族準備與我結盟,你肯定會來,那我們就一定會見面。”
陳長生問道:“為何一定要與我見面?”
魔君說道:“我想過,如果沒能殺死你,那就要問你一個問題。”
陳長生說道:“什么問題?”
魔君問道:“我們活著的目的是什么?”
陳長生沉默了。
前些天別樣紅離開人世之后,他坐在院子里看著夜空里的繁星,感受著那道如井口的黑色虛無,曾經想過個問題。
事實上,在天書陵之變后的很多個夜晚里,他都想過這個問題。
在很多世人看來,這種問題過于玄妙,有些微酸,書生意氣,令人發笑。</p
但這真的是很值得思考的問題。
像他和魔君這樣的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處于不同的位置就要做不同的事,思考不同的問題。”
魔君神情漠然說道:“我們是天地間最高的存在,那便要看的最遠。”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你的視線落在何處?”
魔君說道:“星海之上。”
陳長生明白了他的意思。
魔君接著說道:“還要千秋萬代。”
換作別的普通人,一定聽不懂這段對話,但魔君知道,陳長生一定能明白。
陳長生確實明白,因為這也是他的想法,因為他是人族的教宗。
魔君說道:“這是責任,也是壓力,但同樣也是最大的快感來源,最堅硬的存在意義。”
“星海之上究竟是什么?圣光大陸上的異族人?”
陳長生靜靜看著魔君的眼睛問道:“你們與他們究竟有什么關系?什么是盜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