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師府門之外,密密匝匝圍滿了人群,里三層外三層,足有幾千人之多,還有無數百姓都在向涌來,看樣子至少半個廣寧都要趕過來。
自從孫承宗來到遼東之后,原本的規矩就不斷被打破。
首先張恪施行的是精兵政策,挑選的都是最精干的年輕人,總兵力不過四萬出頭,就算加上大寧都司張峰的部下,還不到六萬人。
而孫閣老則是要擴軍到十四萬,翻了一倍還不止。以遼東的民力根本承擔不了這么多人,可是孫閣老不在乎,他敞開大門,來者不拒。
原本被張恪裁撤的潰兵都招募起來,從韃子治下逃出來的青壯也都被征召,充實到軍隊當中。
到了最后,竟然連地痞無賴,山賊強盜都加入進來。拼湊出十萬人馬,孫閣老意氣風發,向朝廷邀功。
而且由于來源復雜,混進來太多的壞東西,他們很快敗壞了明軍的軍紀。先是在街面上白吃白喝,接著更是搶掠敲詐,甚至霸占女人,鬧得烏煙瘴氣。
王化貞幾次要動手懲治,可是孫老師并不在乎。在一些文官眼里,軍隊就是粗魯不堪,而且越是野蠻,越是能折騰,就越能打仗。殊不知這幫東西上了戰場,只顧自己,不服指揮,根本就是害群之馬!
眼下沒有打仗,他們就鬧得民怨沸騰,廣寧的百姓聽說欽差來了,全都跑了過來,就是要向欽差大人伸冤。
崔呈秀從里面走出來。放眼看去,黑壓壓的一大片,全都是腦袋,不光是街面,就連兩邊的房頂樹上都站滿了人。
“我的娘啊,這是干了多少壞事啊!”
他偷眼看看差了兩步的孫承宗,只見孫老師的臉色格外難看,和黑鍋底有的一拼!
“欽差大老爺出來了,欽差出來了!”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在場的百姓緩緩安靜下來。成千上萬雙眼睛都盯著崔呈秀和孫承宗。
這兩位穿著緋紅的官袍,在所有人之中最為顯眼。
被萬眾矚目著,崔大欽差幾乎要化了,臉色漲得通紅,接連咳嗽幾聲。
大家都嚇了一跳,難不成欽差得了哮喘嗎?
只有崔呈秀自己知道,他純粹是緊張的。好不容易平靜了心緒,對著所有人厲聲說道:“本欽差受圣上旨意,前來遼東勘察民情。提督軍務。若是大家有什么冤屈,只管向本欽差說,我一定給大家做主。”
幾句場面話剛說完,人群最前面的十幾個人就跪在地上。嚎咷痛哭。
“欽差大人,給我們做主啊!”
崔呈秀低頭看去,只見十幾個鄉老跪在地上,他們身后還有十幾個擔架。上面蓋著白布。聽他們哭得稀里嘩啦,傷心欲絕,崔呈秀泛起了一絲同情。
“你們有什么冤屈。只管說出來就是!”
這些人正要開口,突然孫承宗從后面走了過來,陰沉著臉,看看這些百姓。
“欽差大人,老夫請問你,這是什么地方?”
“孫閣老,此地是廣寧,有什么疑問嗎?”。
孫承宗微微一笑:“大人既然知道這是廣寧,就知道這里是軍前吧?一切都要按照軍法從事,這么多亂民聚集在一起,若是有人趁機煽動,豈不是天下大亂。老夫以為應當立刻驅散百姓,全城戒嚴。把幕后搗亂的人揪出來,嚴懲不貸!”
孫承宗聲音雖然不大,可是臨近的人也都聽到了。
歷朝歷代都是民不與官斗,換成內地,孫閣老幾句話,足以把百姓都嚇得瑟瑟發抖。
可是孫老師忘了,這里是遼東!
雖然他出關幾個月,但是也沒有弄清楚遼東的民情。
廣寧城中三分之一都是軍人家眷,不少都是軍官,雖然職位不高,可是他們對官員也沒有天生敬畏。
更何況張恪一直講究上下溝通,凡事講究理和法,從來不以力壓人。
昔日的規矩打破了,大家心里都有一股怨氣,孫老師的話更是火上澆油,瞬間引爆了百姓的怒火。
一個獨臂大漢從地上爬了起來,聲音如同大鐘。
“這位大人,看到沒有,小的沒了一條胳膊!這條胳膊是韃子砍的,可是老子不含糊,那一戰我砍了三個韃子!”
此話一出,頓時無數百姓拍手叫好。
“好漢子!有種!是個爺們!……”
大漢得意的一笑,繼續說道:“當兵那天,張大人就告訴我們,要保家衛國,我們這些弟兄,不管是繼續當兵的,還是回到了家里,就像我殺豬賣肉,心里頭都明白一個理兒,我們不會禍害百姓,也不是亂民,更不是誰能煽動的!”
“沒錯,說的太好了!”場上又是一陣歡呼。
接著又有幾個漢子擠了進來,他們身上多數都帶著傷,可是剽悍氣息一點不弱。
“大人,說句不客氣的,抓起腳下的一把土,那里面就有我們哥們的血!要不是你們把張大人定下的規矩弄得亂七八糟,到處拉丁抓夫,生事搗亂,好好的廣寧弄得雞犬不寧,我們也不會站出來!”
有人帶頭之后,在場的百姓的情緒都起來了,拿著狀紙大聲哭訴,有的房舍被搶了,有的丟失了女兒,有的被欠賬不還,有的被打斷了腿……全都是亂兵的受害者。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聲音震天,好像要吃人一般。
饒是崔呈秀見過大場面,可是此時生怕老百姓沖動之下,直接上來把他們都撕了!
額頭都是汗珠,他也顧不得客氣了,咬著牙說道:“孫閣老,好啊,真是太好了!這些老百姓說的都是假話嗎?你就不知道約束手下,懲治罪犯嗎?”。
孫承宗也嚇得不輕。可是輸人不輸陣,他冷笑連連。
“老夫身為督師,管的是大事,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別說九邊,就連京營的人都惡行不斷,誰能管得了?”
崔呈秀一時語塞,可是下面突然有人大喊一聲。
“狗官,張侯爺,王巡撫都管了,就是你們無能!”
說著。一件黑乎乎的東西從下面飛上來,正好砸中孫承宗的眼眶,孫老師倒退一步,噗通坐在了地上。
“閣老遇襲了!”
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頓時全場徹底大亂了。
爭吵兩句,甚至出言不遜都不算什么。可是堂堂帝師,內閣學士竟然被打了,不敢說破天荒的事情,可是也非同小可。
崔呈秀是后悔不迭。他出來見百姓,本想著用民意壓迫孫承宗,占據主動,可是哪里知曉。竟然有人敢對閣老出手,簡直是反了天了!
“抓,趕快抓起來!”
侍衛急忙問道:“大人,抓誰啊?”
崔呈秀猛地一抬頭。只見面前都是腦袋,亂哄哄的一大片。
“大人,您倒是說句話啊?”
“說你娘的爪。還不快把孫閣老抬進去!”
這種時候去抓人,百姓受到驚嚇,萬一沖上來,后果簡直不堪設想,崔呈秀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嘴巴子。
“快,快進府!”
崔呈秀一溜煙兒跑進了府邸,急忙下令把大門關上,立刻調動軍隊維持秩序。
他吩咐下去之后,才想起還有一個傷號呢!
急忙叫來了醫生,詢問道:“孫,孫閣老怎么樣了?”
“不,不好說啊!”
“什么?”崔呈秀像是點著的炮仗,一下子炸開了、
“本官告訴你,孫閣老要是有一點閃失,圣上不會放過本官,本官就只有先宰了你們頂罪!”
“別,千萬別!大人,您是誤會了。”
“什么誤會?”崔呈秀疑惑地問道。
“是這樣的,孫閣老眼睛被打了,傷勢無所謂,只,只是他老人家昏睡著,不說話啊!”
崔呈秀這下子也冷靜了,他頓時明白過來,什么不說話,根本就是沒臉見人了!
“唉,事情怎么鬧成了這樣啊!”
崔呈秀愁眉苦臉,想了半天,才說道:“去巡撫衙門,對了從后門走!”
巡撫大堂。
張虎大聲笑道:“侯爺,我這一手不錯吧,那么多人,還打中了孫閣老的眼睛。那可是十兩銀子的元寶啊,比挨了一拳頭還疼。對了,侯爺,您說用飛刀怎么樣,保證更解氣。”
“行了,我的小祖宗!”
王化貞出言道:“永貞,我看你穩重了不少,怎么還這么不知輕重!孫承宗做的不好,丟官罷職就是了。可是眼下他挨了打,受了辱,朝廷絕對不會輕輕放過,本來有理的事情,要是讓皇上起了惻隱之心,以為咱們欺負他的老師,那可就麻煩了!”
“果然是你干的!”
從外面急匆匆跑進來一個人,正是崔呈秀,他一把揪住張恪的衣襟,氣得咬牙切齒。
“好大膽子,張侯爺,你竟敢安排人襲擊閣老,你等著朝廷降罪吧!”
張恪朗聲大笑:“崔大人,你可要知道,本爵是超品的侯爺,沒有證據,可不要隨便誣陷我啊!”
崔呈秀看著張恪的壞笑,心里毛毛的,的確他一點證據都沒有,鬧起來倒霉的肯定是他。
崔呈秀順勢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永貞兄弟,你害我干什么啊?”
“哈哈哈,崔大人,起來吧,沒事的。”
“還沒事,你沒搞錯吧?”
張恪得意地笑道:“崔兄,我是魯莽的人嗎?”。
“你是,你就是!”崔呈秀一點不客氣。
“崔兄,實說了吧,眼下鬧出來的事情,是沒法搬到孫承宗的,大明朝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張恪突然神情肅穆,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唯有讓孫老師犯更大的錯誤,才能讓朝廷不得不撤換。”
“啊?所以你才故意激怒孫閣老?”
“沒錯,崔兄,趕快去審案吧,再給孫閣老添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