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在文化上曾經有過一次浩劫——也就是始皇帝時的焚書坑儒——無數經典被付之一炬。
上古六經之一的《易經》是卜筮書,得以在那場浩劫中幸存。
故老相傳,《易經》就是天書的簡本,要想研究天書,必先通《易經》。不僅如此,《易經》還是其他學術的源頭,但凡要想求學,進入仕途,必須研究《易經》。
于是,《易經》成了大秦帝國最熱門的學術。
就目前而言,以研究《易經》著稱的世家數以百計,《易經》的注疏更加繁復,同一個卦象,可能有上百種解釋。為了一兩個字,可能寫出上萬字的解釋。
據說有一位高人,就“君子終日乾乾”一句話寫了一部書,三十萬字,可謂是煌煌巨著。寫成之后,估計連他自己都沒完整的看過第二遍。
為了統一口徑,朝廷多次組織大型會議予以協調,卻未能如愿,最后只能草草了事。
天書院入門考試的試題,就是從各注家的解釋中精選出來的,當然算不上什么邏輯。這實際上是朝廷與各世家的妥協——能寫出這么無聊的注釋,除了那些衣食無憂的權貴,還能有誰。
聽了令狐敏之的解釋,無忌哭笑不得。難怪大秦帝國千年都沒什么進步,那些人占有了大量的財富,衣食無憂,卻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在這種無聊的事上。能有進步才怪。
不過,他想到了一件事。
他在防風國的時候,和防風國師汪西城討論天書。就聽汪西城說過,天書是以六根線條為一組,這六根線條又可以分成兩組,每組三根線條,也就是常說的八八六十四卦,正是《易經》的體制。
可是,以他的了解。dna的雙螺旋結構并非是這種結構,而是每組兩根線條。三組為一節的三聯體結構。兩根線條代表一個堿基對,三個堿基隊組成一個三聯體,對應一種氨基酸。
也就是說,《易經》對天書的解釋。一開始就走上了一條歧路,最后必然會淪為一場全民參與的文字游戲,不可能有什么邏輯可言,何況還是幾十家、上百家的理論混在一起。
這樣的考試,除了死記硬背,根本不可能有更合理的方式。
據說,得到官方認可的《易經》有一百零八家,總共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可是衍生出來的注疏卻有數十萬條,從這數十萬條注疏中隨機選出一千條作為考題,靠死記硬背。任何人都很難保證自己及格。
能不能融匯貫通,就成了通過考試的關鍵。可是對于這種沒有任何內在邏輯的學問而言,融匯貫通何其難。一千道題能達對三分之一,就算是高手。能答對兩百道,也就有希望成為天書院的記名弟子。
這么多年來,天書院的弟子如此之少。這些沒邏輯的考題有很大功勞。
無忌背了一天,背得頭暈腦脹。快要崩潰了。
“我說,你能不能和你母后說一聲,直接收我為弟子就算了。”趁著令狐敏之不在的時候,無忌向嬴敢當央求道:“這也太折磨人了,哪是考試,簡直是刁難啊。”
“我也這么認為。”嬴敢當放下手里的茶碗,同情的看著無忌。“所以你看,我這么聰明的人,都沒有想過去考天書院,就是受不了那個折磨。”
“那你妹當年是怎么考進去的?”
“我妹是學霸。”嬴敢當眉毛一挑,似乎有幾分得意。“我們兄弟姐妹上百人,只有她是堂堂正正考進天書院的。為了考試,她有三年時間沒有出門,除了一年一度的除夕守歲,任何活動都不參加。甚至有一段時間,有人以為她夭折了。”
“夭折?這太嚴重了吧?”
“一點也不嚴重。我幾乎每年都要少幾個兄弟姐妹,都是夭折的。皇家血脈……”嬴敢當輕嘆一聲,眼中露出些許悲涼。“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的。”
無忌撇了撇嘴。這哪里是什么皇家血脈的問題,根本就是近親結婚的必然結果。
他之前就聽嬴亦然提到過一些,知道他們在世的哥哥姐姐中,有一半人智力低下,身體孱弱,能不能活到成年都很難說。嬴敢當、嬴亦然兄妹算是最優秀、最健康的兩個。
“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是同姓相婚的后果?”
嬴敢當瞅了無忌一眼,微微一笑。“為了保證皇室血脈的純正,任何代價都是可以承受的。不過,你放心,同姓相婚是天子的特權。除了天子以外,同姓相婚都是違法的。”
無忌松了一口氣,暗自慶幸。
“你啊,把心思用到正事上去。”嬴敢當不屑的撇了撇嘴,老氣橫秋的教訓無忌道:“我若有心和你爭,還會費這么大力氣,幫你備考?”
無忌打了個哈哈,親熱地摟著嬴敢當的肩膀,說道:“麻煩你去一趟天然居,通知玉羚姐姐一聲,學習太累了,請她幫我們準備一點好吃的,犒勞一下。”
“這個我愿意。”嬴敢當立刻眉飛色舞,一躍而起,喜滋滋的去了。
兩天后,無忌和令狐敏之肩并肩的站在考場門口,目瞪口呆。
他早就知道參加考試的人很多,卻沒想到會這么多。
放眼看去,烏泱泱的全是人,摩肩接踵,揮汗成雨。明明考場的大門就在前面,卻老半天也沒走進去。
雖然開了五個門,可是排隊等待檢查的考生還是太多了。照這速度,估計中午之前是無法入場了。無忌到這時候,才明白為什么考試要三天——這進場就得花一天時間吧。
“今年是特例。”令狐敏之舉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珠。“以往考試只有百十人,沒有這么多。”
“這不像是臨時起意啊。”
“臨時起意?”令狐敏之笑了一聲:“這次開門考試的消息,六月份就送到各州郡了。”
無忌心中一動。六月份?六月份的時候。大國師剛到臥虎鎮吧,那時候就決定要舉行考試,看來這是蓄謀已久啊。難道是大國師離開咸陽的時候就有犧牲的準備?
“咦,這不是令狐兄嗎?”一個年輕的胖子從旁邊擠了過來,用夸張的聲音招呼道:“不是說到邊疆效力去了嗎,怎么又來考試啦。”
令狐敏之笑著拱拱手。“天書院開門考試是皇家恩澤,百年難遇的盛典。我豈能不來湊個熱鬧。”
“那倒也是。”年輕胖子叉著腰,左右晃了兩下。兩個青衣健奴拳打腳踢。將旁邊等待的士子們推開,讓年輕胖子獨占一片空地。
無忌也被推了一下,一不留神,險些摔倒。景小陽頓時惱了。瞪起眼睛,剛要叫喊,一個強壯的健奴搶先喝道:“哪來的野人,看到我家公子也不知道讓一讓,找打么?”
無忌懂了。這些人肯定是聽到了他和令狐敏之說話,聽出了他的口音,把他當成了邊疆來的鄉下小子,這才這么牛氣。他咳嗽了一聲,看看令狐敏之。
令狐敏之會意。連忙介紹道:“無忌,這位是梁家的梁嘯梁公子,猛境三階的靈狐。安定梁家是三十六氏之一。梁公子也是咸陽有名的才子。”
無忌笑了起來。同是三十六氏之一,這位梁嘯可比令狐敏之牛叉多了,才子很可疑,惡少倒是有可能。
“原來是梁公子。”無忌一臉陪笑,從景小陽提著的考籃里取出一只木盒,雙手捧到梁嘯面前。“梁公子。渴了吧?來一顆,生津解渴。滋陰潤肺。”
木盒打開,里面露出滿滿一盒淺綠色的歸元丹。令狐敏之一看,頓時眼睛就直了。
梁嘯不屑的看了無忌一眼,又看看木盒中裝得滿滿的藥丸,皮笑肉不笑的說道:“你叫無忌,不知道是魏無忌,還是長孫無忌啊?”
無忌也不生氣,臉上的笑容更盛。“既不是魏無忌,也不是長孫無忌,我不過是個沒有姓氏的庶民,哪敢和這些先賢同名。”
梁嘯本來已經伸出手,準備取一顆嘗一嘗,聽了這話,又不動聲色的把手收了回去。
這些藥丸雖然香氣四溢,木盒卻非常普通,而且又是滿滿一盒,怎么看也不像是珍貴的東西,估計是街頭買的零嘴,也就這鄉下人當個寶,才會拿出來奉客。他吃這種零食,豈不跌了身份。
“多謝了,我一般不吃這些街頭巷尾的零嘴。”梁嘯勾了勾手指,“我渴了,拿兩瓶冰梨露來。”
健奴應了一聲,連忙取出一個裝飾華麗的箱子,打開箱蓋,露出被冰塊圍繞的琉璃瓶,取出兩瓶送到梁嘯面前。梁嘯自己接了一瓶,示意送一瓶給令狐敏之,卻沒有看無忌一眼。
無忌沖著令狐敏之眨了眨眼睛,也將木盒遞到令狐敏之面前。“你呢,要不要來一顆?”
令狐敏之笑笑,拈起一顆,放進嘴里。無忌也拈起兩顆,放在嘴里,咯嘣咯嘣的嚼碎,三兩口就咽了下去。那神情跟吃街頭一枚制錢可以買五顆的硬糖一樣。
梁嘯見了,更加鄙視。他一邊示意健奴收起冰梨露,一邊譏笑道:“原來令狐兄好這一口啊,我倒是自作多情了。下次看到小攤,我用一瓶冰梨露給你換兩筐。”
“梁兄,你這冰梨露什么時候這么貴重了,一瓶能換兩筐歸元丹?”
“歸元……丹?”梁嘯大吃一驚,兩只眼睛瞪得溜圓。“這……這是歸元丹?”
令狐敏之笑得更加溫和。“看來梁兄最近進步有限啊,連歸元丹都認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