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同行,但三人的關注點卻大相徑庭。
嬴亦然關注的是帝國形勢。她雖然對嬴敢當的做法很氣憤,但是她不愿意看到嬴敢當失敗,更不愿意看到帝國崩潰,咸陽遭到屠戮。在她的意識中,帝國和嬴氏家族是一體的。
無忌不關心帝國的存亡,對他來說,帝國早就該亡了。嬴若勇不是什么好鳥,嬴敢當同樣也不是什么善人,換夏侯孟德來做皇帝也未嘗不可。至于誰做大國師,他也不關心,嬴自清也罷,令狐敏之也罷,都影響不到他的利益。
他到咸陽來,是因為對令狐敏之的好奇,對令狐家族的好奇。
除此之處,能以俯瞰的角度看一看帝國的萬里疆域,也是一個不錯的體驗。可是當最初的新鮮感過去之后,他漸漸的發現了一些問題。
在天書院的時候,為了鍛煉自己三頭六臂的協調能力,他曾經閱讀過大量的藏書,其中有一些地理書,也有一些純粹的文學作品,比如游記之類。那時候沒注意,現在一路風景看過來,他自然而然的與那些文章做起了對比。
文章不是現實,必然有些差距,因此他開始并沒有太在意。但是當他走過了半個帝國時,卻感覺到了其中的問題。
那些曾經高聳的山,現在有很多坍塌了;那些曾經寬闊的河,很多都干涸了;那些曾經連綿千里的森林稀稀疏疏,大片大片的樹木枯死,一派衰敗之相。
一兩處如此,那還情有可原,處處如此,那就不對勁了。
無忌很自然的想起了日月湖。當初和嬴亦然從紫府山出來的時候,他就覺得很奇怪,只是當時沒有往這方面想。現在全部聯系起來,他意識到問題可能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與整個大陸的生機相比,帝國又算得了什么?
聽了無忌的擔心,嬴亦然也一陣陣心驚。她考慮的角度與無忌不同。她讀過歷史,知道歷史上帝國的幾次危機都和氣候有關,一旦發生大面積的天災,帝國的穩定就會受到沖擊。雖然不至于動搖帝國的根基,影響卻不可忽視。每逢那時候,咸陽都會暗中加強警戒,以防出現意外。
如果整個大陸的生機出現問題,那將是怎么樣的天災?
“我們去其他地方看看。”嬴亦然提議道:“畢竟我們現在看到的只是帝國的一小部分疆域。算上鴻溝以南,也不到一半,也許只是疥癬之疾呢。”
無忌沒有反駁,雖然他覺得嬴亦然在自我安慰。就算是他們看到的地方還不到帝國的一半,但這部分可是整個大陸的要害部位,根本不是疥癬之疾可以形容的。
三人略一商議,扔下咸陽不管,一路北行。
心中有了掛念,無忌等人看得更仔細起來,看到的情景讓他們心驚肉跳。越往北越是荒涼,剛剛越過太行不久,他們就看到了零星的冰原,再往北走不到千里,冰原越來越多,漸漸聯成了一片。
粗略估計一下,帝國有超三分之一的疆域已經被冰雪覆蓋。
嬴亦然驚駭莫名。“為什么鳳舞軍團和虎步軍團一直沒有匯報這樣的異相?”
“也許是匯報了,但沒人在意。”無忌沉聲道:“咸陽在萬里以外,對絕大部分人來說,咸陽以外的生死,根本不在他們的關心之列。”
林子月難得的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哪里需要萬里之外,虎步軍團都到京畿了,咸陽不還是醉生夢死,歌舞升平。依我看,恐怕夏侯孟德兵進咸陽的時候,他們都沒醒呢。”
“無忌,怎么辦?”嬴亦然求助的看著無忌。
“別急,大陸不是人,就算是衰敗,也不會在一兩年內有明顯的變化。我們不要急著下結論,再往北走,到玄冥之海看看。那里是大陸的最北端,是盤古大神的雙腿。寒從腳起,這些寒氣也很可能是由玄冥海而生。”
無忌說完,伸手摟住嬴亦然的腰,化作一道流光,消逝在天際。
“哥,等等我。”林子月叫道,追了過去,兩道流光,并肩掠過天空,馳向極北之地。
一座被冰雪覆蓋的神殿中,大秦二十四世皇帝嬴若勇悄悄的探出了頭,用敬畏的目光看著北方的天空。他離得太遠,沒認出那是誰,但是他知道,這三個人的境界極高,非他能夠比肩。敵友不明,他沒敢露面,生怕一不小心冒犯了對方,惹來無妄之災。
幾個月的流亡生活,讓曾經高高在上的天子知道了畏懼,也更加深刻的了解到實力帶來的變化。
他裹緊身上破爛的大祭司服,走出了神殿,瞇著眼睛,辨認了一下方向,迎著慘白的陽光,向南走去。
在他身后的神殿里,已經死了多日的大祭司和兩名神仆倒在祭壇前,渾身赤裸,臉上的神情卻栩栩如生,一如昨日。經過艱苦的修行,嬴若勇再次跨入了玄境,殺死幾個邊境神殿的大祭司,對他來說是舉手之勞。
只是他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在寂寞塔中靜坐了多久,他只知道眼前的冰天雪地比他入塔之前更加漫無邊際。在他的記憶中,北疆這些年一直在變冷,冰線在逐年南移,每年多至十余里,少則兩三里。按照這個速度,就看到的冰雪,他覺得自己至少在寂寞塔中坐了十年。
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他的境界變化。
無忌收斂身形,降落在一片光滑如鏡的冰原上。
他四處看看,不太肯定的說道:“這就是玄冥海?”
嬴亦然也不太肯定。她沒有到過玄冥海,只從書上看到過相關的記載。按照方位和距離,這里的確應該是玄冥海的位置。可是眼前沒有海,只有一片冰原,平整得讓人不敢相信的冰原。
她意識到,這可能就是被凍結的玄冥海。
可是,史書上明明說玄冥海是不凍之海。
嬴亦然抱緊了手臂,牙齒咯咯打顫。雖然她已經成功的邁入了玄境九階,可是她依然覺得寒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將無數鋼針刺入鼻腔,刺入肺部,要將五臟六腑全部凍住。
如果不是無忌一直幫她運功,她懷疑自己能在這樣的地方支撐多久。
林子月倒是一點也不在乎,踮著腳尖,在冰原上玩得不亦樂乎。
“連玄冥海都被凍住了,情況不容樂觀啊。”無忌搖搖頭。
“為什么會是這樣?”嬴亦然說道,不知道是問無忌,還是自言自語。
“我也不知道。”無忌說道。眼中閃過濃郁的憂色。他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大陸會出現如此嚴重的問題,卻不像嬴亦然和林子月那樣驚訝。據他所知,任何環境有可能有周期性的變化,他所在的地球就有周期性的冰川時代,如果這里就是另一個地球,出現這樣的事情一點也不意外。
但他覺得不會這么簡單,畢竟這里不是他熟悉的地球。人類社會可以變,地形卻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差異。一路從南方走到極北之地,他幾乎將整個大陸盡收眼底。可以肯定這片以盤古命名的大陸不是他記憶中的地球。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清楚,要解決這個問題,恐怕不是他一個人能夠勝任的。
他需要更多人的幫助。
“我們回去吧。這里好冷。”嬴亦然牙齒打戰,凍得臉色發青。
“好,我們回去。”無忌對背著手,正在冰面上滑行的林子月招了招手。示意她拉著嬴亦然的另一只手。林子月眨了眨眼睛,還是聽話的伸出了手。兩只手分別和無忌、林子月相握,兩道渾厚到無以復加的元氣涌入身體,火氣大盛,嬴亦然的臉色這才恢復了紅潤。
“謝謝你,子月。”
“嘻嘻。”林子月咯咯一笑,得意的瞟了無忌一眼。
無忌卻一臉憂色,四處看了一下,舉步向前。嬴亦然和林子月有些奇怪,無忌沒有向南,卻再更遠的北方走去,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不過,她們沒有問,只是緊緊跟上。
無忌帶著二人逆風而行。冰原上的天氣變幻莫測,剛剛還是晴天,突然之間就陰云密布,狂風呼嘯,卷起鋪天蓋地的冰雪,迎面打來,讓人睜不開眼睛。如果不是三人手拉手,很可能會被這場大風吹散。
大風呼嘯,不知道刮了多久,當風雪漸漸散云,嬴亦然和林子月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冰峰上。
無忌依然牽著嬴亦然的手,站在冰峰的最頂端,遙望遠方。
在他們面前,是一片茫茫的云海,只有不停翻滾的云氣,無邊無際。沒有熱度的陽光從他們背后照來,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到云層之上,仿佛就在他們的身后。
“這是哪里?”
“應該是盤古大神的左腳。”無忌轉身,指著云海中若隱若現的一座山峰。“我們站在他的大腳趾上,那里是他的第二個腳趾。還有三個腳趾在更遠的地方,只是被云氣擋住,我們看不到。”
“那我們……”
“天一生水,我們從他的涌泉查起。”無忌握緊了嬴亦然的手。“你們準備好了嗎?”
嬴亦然屏住了呼吸。她已經明白了無忌的意思。當年,她和無忌跟著大國師,在地下走了一個多月,由天根山一直走到紫府山。現在,她要和無忌一起走更遠的路,什么時候能走完,能不能走完,誰也不知道。
不過,她不后悔。因為她知道,如果不能挽救大陸,就不能挽救帝國,也許幾十年,也許幾百年,整個大陸都會被冰雪覆蓋,所有人都將被凍死。這片大陸將徹底失去生機。
“準備好了。”
“我早就準備好了。”林子月笑嘻嘻的說道。
“好,我們走!”無忌向前邁出一步,拉著嬴亦然和林子月,一起跳下了冰崖,墜入翻滾的云海之中。
蓋紅拄著巨劍,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的向前挪。
她嘴唇干裂,面色黝黑,頭發已經有很多天沒有洗,結成了一塊一塊,披散在臉上,擋住了半邊臉。身上的衣服被樹枝刮得破破爛爛,不少地方露出了流血的傷口。
她不知道這是哪里,她不知道現在是何時,她只知道一直向前走,逢山過山,逢嶺過嶺,遇到山澗,不管水有多深多急,她也毫不避讓的走進去。
無數次,她從山上摔下來,摔得鼻青眼腫。
無數次,她被湍急的澗水沖走,淹得奄奄一息。
可是每一次,她都奇跡般的站了起來,繼續向前走。不管眼前有什么障礙,她都一往無前,有進無退。
她的力氣已經耗盡,神智已經模糊,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和腳,只是機械的往前挪。
終于,她一頭栽倒在地,沉沉的睡去。
日升月落,風吹雨打。
有野獸從此路過,遠遠的看著沉睡不醒的蓋紅,又慢慢的離開。
有飛鳥落在旁邊的樹上,看到與大地融為一體的蓋紅,又振翅飛去。
有螞蟻爬上了蓋紅的臉,爬進了她的頭發,又爬出來,繼續尋找自己的食物。
不知過了多久,已經被雜草和落葉掩埋的蓋紅突然動了一下。她抬起了頭,睜開了眼,握緊雙拳,站了起來,用力張開雙臂,厲聲長嘯:“無忌——”
破爛的衣衫被她掙裂,像兩面戰旗,迎風呼嘯。
嘯聲尖厲,如無形利劍,在山谷中回蕩。
野獸震惶四顧,小鳥展翅驚飛,枯樹無風自動,枝葉散亂,野草披拂,漫天飛舞。
草叢中,一柄巨劍露了出來,上面的泥土被震落,露出寬闊的劍身和粗大的劍柄。劍柄處,刻著兩個古樸的大篆:巨闕。
蓋紅看到了巨劍,慢慢的走了過去,單手握著劍柄,將劍舉了起來,左手握拳,亮出手臂,橫劍從臂上割過。沾滿塵土的皮膚被割開一道傷口,略顯慘白的鮮血流了出來,滴在劍上,蜿蜒流淌。
一道淡金色的微光閃過,一聲宛如龍吟象吼的劍吟在蓋紅耳邊回響,兩道寒光從蓋紅眼中迸出。
“爹,哥,保佑我,我一定會殺了無忌,為你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