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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一念

  時間一天天過去,太上小君再沒有出現。花盛從高處墜落的噩夢也越來越少,多數夜晚他都復習教科書,到半夜才睡著,累的幾乎都沒時間做夢已經天亮。

  為防止再出現臆想,花盛總盡力將時間排滿。除去在病房念書,空下來就會幫病院打掃拖地。畢竟住在這里花的都是國家的錢,花盛也不希望自己成為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的廢人。

  這天下午,他拿著拖把如平常一般拖著瓷磚地面。走到樓梯口,發現地上有塊被踩扁黏在地上的口香糖。

  “誰這么缺德?口香糖紙都不包,直接吐在地上。”花盛把拖把擱在墻邊,掏出張紙巾用力撥著已經干燥的口香糖。站起身時,一不小心將那根靠在墻邊的拖把碰倒,拖把順著樓梯啪啪地滾了下去。

  “啊!摔斷了就麻煩了。”花盛最近一直用它拖地,雖然只是清潔工具,但多少還有些感情。

  果不其然,拖把摔到樓梯下后,把頭上的綁繩被摔斷,拖把頭和木棍分離。花盛探口氣搖了搖頭,他撿起木棍想往拖把頭里塞進去,并嘗試將那根斷繩修復。

  當拿起木棍時,花盛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金光。就像是對面哪戶人家正在關窗而導致的太陽光折射。

  但是樓梯底下,并沒有什么玻璃窗。花盛四處張望,隨后將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木棍上。

  這是老舊的普通拖把,不知用了多少年,棍身被握得太多變得很光滑。細細的木紋閃爍著一些光亮。

  由于剛才跌落,目光上原本平整光滑的表面摔落了一小塊碎片,露出里面嶄新的木紋。

  這木紋有些怪異,花盛湊近仔細端詳。木紋上像是有些小字,究竟是什么也看不清,而且也不認識。但令他怪異的是,這些字,似乎在發光!

  花盛放下另一只手上拿著的拖把頭,雙手捧著這根木棍細看。

  沒錯,確實有光!

  花盛用指甲沿著木紋,將這塊碎裂的部分撥開。這根拖把的木棍中分明藏著什么東西。

  他將碎片越撥越多,以至于指甲都裂開。最后撥成兩根手指寬的一塊區域。

  竟然,是那耀眼的金色光芒。

  一時間,他心中翻江倒海。

  花盛雙手緊握,然后將整根木棍用力地平砸在地上。一聲啪的巨響,仿佛在走廊里放了一個高聲鞭炮。

  花盛再拿起木棍,上面包覆的木紋正片片掉落!

  無論如何不信,這就是他熟悉的顏色。

  這是,如意金箍棒的光芒!

  走廊里被聲音驚到的醫生和護士們紛紛跑來。貓護士和于然醫生也都在其中。

  于然醫生驚愕地問:“花盛,你這是要干嗎?”

  “醫生!你看!你看看!這是如意金箍棒!太上小君沒有騙我!”

  于然醫生搖搖頭說:“花盛,你仔細看看,這就根拖把柄。你以前也拿過,硬要說是什么金箍棒。你病房墻壁上的坑坑洼洼,都是被你用棍棒擊打出來的。現在你又拿著它干什么?”

  “哪是什么拖把!你沒有看到這光,怎么可能是拖把?”花盛問。

  “就是拖把!花盛!”一旁的護士對著花盛說。

  于然醫生看著護士,語氣里有一絲抱怨:“所以我和你們說不要給他拖地。現在又出現幻覺了!”

  花盛看著手中實實在在的如意金箍棒,不敢相信。

  于然醫生說:“花盛,你看看你身旁的鏡子。”

  花盛看著身邊有一面落地的玻璃鏡,鏡中的自己面容蠟黃,眼神游離。手中分明拿著一根拖把柄的老舊木棍,木棍剛剛被摔過,上面痕跡斑斑。

  他將眼睛從鏡子上離開,又看了看手里,分明就是如意金箍棒。

  貓護士掏出自己的手機,對著花盛拍了張照,然后拿給他瞧:“你自己看看!”

  花盛看著手機屏幕,當中的自己就和鏡子里一樣,拿著破舊的木棍。

  走廊里除了醫生和護士,也有保安、護工和出來走動的病人。大家都以驚恐的目光看著花盛。

  花盛看著手里的金箍棒,又看看眾人的眼神,忽然他悲涼地仰天大笑。

  “我視若生命的金箍棒,在你們所有人眼里都只是一根破爛的、一文不值的拖把!”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就是怪物。

  自己身上已被印上深深的烙印,所有腦海中的怪異思想,都成為了他的標簽,他身體的一部分。在這世界里,他永遠是個怪物。每過一段時間,生命中的烙印就會反復折磨他。永遠給別人帶來驚恐與不安,讓所有人都為他擔憂痛苦,包括他自己。

  因為他永遠沒有辦法融入這世界,就算是真實的世界,也一樣。他看到和感受到別人無法理解的東西。

  即便偽裝,即便同情,但人們永遠無法和怪物平靜相處。那何必要讓大家都痛苦?尤其是那些想幫助自己的人,他們每一位都是好人。花盛不忍心看到他們失望的臉。

  花盛瘋狂大笑。不管這是真實抑或只是想像,他聽到自己的笑聲回蕩在走廊里。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并不是他的世界!

  “讓開讓開!滾開!誰敢上來我就打死誰!”花盛喊著,他忽然垂下頭念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于然醫生慢慢地靠近:“花盛,請把棍子交到我手里。慢一點!”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花盛不斷地重復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于然醫生!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辜負了大家,讓你們失望了。”花盛的一滴熱淚順著臉頰,灑在了手中的金箍棒上,“我這病無藥可醫,我找到了答案。因為我根本不屬于這里!”

  是的。自己已知道了這問題的答案。

  世界上為什么會有時間和空間?這世界本難以理解,只是一大堆的圖形、顏色、噪音、氣味、味道以及苦難,這些東西對我們的肉身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但我們之所以認識這個世界,是因為我們擁有一樣直覺,這直覺賦予了我們空間和時間。

  空間和時間是否來自于我們的想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存在于生命的直覺中。這種直覺并不是外界帶給我們的,也未必是外界創造的。當我們的感官接受外界信息的刺激時,比如看到、聽到、摸到時,直覺在此之上附加一些東西給到我們。

  所以當我們捂住耳朵、閉上眼睛、按住鼻子、封住嘴巴,甚至懸浮于半空之中時,我們感受不到這個世界。但我們內心知道,世界依然存在。所以我們的心靈會告訴我們的感官:你告訴我的不準確。

  雖然我感受不到這世界,但世界并未消失。

  現實,其實是心靈與訊息融合而成的。

  這就是為什么“一”能超越陰陽,超越對立,超越萬物!

  花盛瞬間明白了“道”所生出的“一”究竟是什么。

  “因為一就是心!是心之所見、認識、感悟。”

  道生出的一,就是我的心,你的心,以及無數人的心。

  一,就是意識,就是靈魂、就是覺醒。使萬物得以感知。

  一,是衡量一切的標準,決定了善與惡、好與壞、美與丑、聰明與笨拙、光明與黑暗。

  因為一太過重要了,甚至讓陰陽、對立,乃至萬物本身也能變得可有可無。

  如果所有的心都認為光就是暗,暗就是光。那光與暗本身是什么樣,又有什么所謂?

  道確實能創造世界,但道又根本無需去創造世界。因為道已經創造了心,心也可以創造自己的世界。

  人當然會在自己創造的世界中渾然不知,就像做夢一般,整個漫漫長夜人都沉迷于夢中無法自知,又何況只是沉迷在一剎那而已。

  非但如此。這“一”不僅是數字,更是一種序列。只有這種序列,才能生出完整且有意義的天與地。

  所以,并非道生萬物,萬物生一。

  而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所以,心生宇宙,宇宙歸心。

  所以,這世上所有真正能困住人自己的,都是“一念之間”。

  花盛發瘋一般,將手中的金箍棒甩向于然醫生的手,伴隨著啪的一聲將手彈開。

  “那你們告訴我!這世上的人!又有誰不是活在自己大腦的世界里?”

  于然醫生的手頓時血流如注。

  花盛乘著大家驚呼的短暫瞬間沖出人群,往樓梯上方沒命地跑去。

  于然醫生一手捂著傷口,和護士追趕上樓,眾人喊道:“花盛,快停下!別跑!”

  花盛毫不理會,就這樣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用肩膀撞開一扇鐵門,自己來到了天臺上。

  這是那張照片中,他曾和未雨放飛祈天燈的天臺。

  那漫天祈天燈的畫面,是他心里曾經最柔軟的地方。

  花盛看到,太上小君正站在樓頂墻角的邊緣,微笑地望著自己。

  他發瘋似地跑過去,一躍而過天臺的圍欄,爬上了樓頂邊緣,去和太上小君并肩站在一起。

  “我相信你終究會來。”太上小君看著他,“這里困不住你。如果你不來,我就永遠陪你留在這里。”

  “我只是明白了。”花盛笑了,“我本以為世界就在那,我只是來看看。但其實,我的心決定了我看到世界的樣子。”

  “那我們一起離開。”

  “要怎么離開?”

  “跳下去。”

  “那不就摔死了?”

  “是死了,所以才叫離開這世界。”

  “你在這就是個凡人,這是我的世界,不怕和我一起跳下去回天無術?”

  太上小君指了指腳上穿的回力球鞋:“所以不就穿了這雙‘回天之力’了嘛!”

  花盛又笑了,很多事突然浮現在自己眼前。

  于然醫生也跑到了樓頂:“花盛,不要沖動!”

  貓護士急得雙腳直跳,幾乎聲嘶力竭地喊:“千萬別跳!站住啊!”

  花盛回過頭,對著他們說:“我的兄弟在這里,我的如意金箍棒也在這里。你們可都有看到?”

  “看得到看得到!”于然醫生迎合著說,“先下來,把你朋友介紹給我們認識!”

  “你們!都撒謊!”花盛露出笑容,卻顯得凄涼,“你們根本看不到。因為你們和我不是同一類人,說能看到只是同情。但我依然很感謝。只不過,我在這里只會增加你們的負擔。我們都會一直痛苦下去。”

  于然醫生伸出那只被花盛打得滿是鮮血的手,對著花盛說:“孩子,聽于然醫生的,快下來。”

  花盛對太上小君說:“如果所有可感知的東西都可以是偽造的。真正的我,會不會也就此一無所有?”

  “取決于你堅信什么。”太上小君對花盛說,“你愿意用生命寫下什么樣的故事?是流于俗套成為悲劇,被每個讀者都能猜到的結局。還是證明什么才叫主角光環,讓劇情再次峰回路轉,去馳騁那令人血脈僨張的世界?”

  花盛忽然明白了什么,回頭轉向對于然醫生。

  于然醫生眼中充滿了悲傷。

  “醫生,你在難過什么呢?”

  “下來吧,傻孩子。你明明知道那不是個真實的世界,為什么依然不愿抽身離開?”

  “醫生你錯了,我只是比你們清楚什么時候會離開這世界。反而你們不能確定,所以你們才絲毫不覺難過。是這樣嗎?”花盛深吸了一口氣,“于然醫生,你有聽說那種多元宇宙的故事嗎?”

  眾人愕然地望著花盛。

  “這宇宙就像一個個塑料泡沫,每個宇宙里都有它的細微差異。我站在這里,有一個宇宙里的我跳了下去,而另一個宇宙中的我伸出手,回到你們當中。我們或許成為了一輩子的朋友,好好地過完各自的一生。所以,你要相信另一個我留了下來,不必難過。因為我同時做到了與你們在一起,又毫無保留地去追尋屬于自己的東西。”

  花盛目光流露出溫暖,慢慢地說道:

  “謝謝你們!從未放棄過我,對我犯的錯和做得傻事一直寬容。我只是不需要別人來定義,因為我就是我。現在我該走了,既然已來到故事尾聲,請多縱容我一回,讓我能任性地去寫下這仍存希望的好結局。”

  一起倒數,請讓我創造的這世界回歸我的心。

  “三!不再對立。”

  “二!沒有陰陽。”

  “一!改變內心。”

  一瞬間,太上小君緊緊握著他的手。只見,這對少年雙手緊握的身影躍入空中飛了起來!

  不僅僅是失重感,更是無比自由,像脫離枷鎖的雄鷹,重新投入天空的懷抱。

  在下墜時,花盛經過自己病房。他看到病房門窗大開,那疊書稿正躺在桌角。一陣風吹過,書稿一張不剩地吹到了窗外,吹到了自己身邊。于是,無數的白色文稿紙就像雪片一般包覆住他和太上小君。

  像那時湖面飄落的雪花,又像是歡呼英雄歸來揮舞的手絹。

  “你那塊勞力士呢?”

  “連時間都沒有的地方,要什么勞力士?”

  “我只想看看時間。我一直在想,現在看到的所有這一切,是不是只是因為我們還停留在盤弦洞里,從不曾離開……”

  那是隧道盡頭一道絢爛的光彩;那是術道習院上飄揚的錦繡戰旗;那是點亮無邊黑夜的祈天燈;那是激昂人心的寰宇戰歌。

  時間會把一切難過的事情帶走,留下絢麗的斑駁。那些過往如波光粼粼的湖面,泛起記憶的漣漪。當你無法再擁有它們的時候,你唯一可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

  花盛對自己說,一切怎會就此結束?

  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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